麦涛
端午节。在北方,没有龙舟,更没有河流,单纯吃粽子是不足以打发时间和精力的。而季节之中最盛大的事情还是麦子,将生命里的时间支付给麦子,是最正确的。而正确中最正确的日子是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因为这一天的天气最适宜。
这一天,一定是相邻的什么地方下了雨,下了冰雹,有一个剧烈的冷空气的进程,否则端午之后肯定不会再有这样宜人的阳光,不尽的雾霾也不会允许有蓝天白云下的麦海景象。
沿着河堤上的林荫道快速前进,遇到一拨又一拨全副武装的骑车人,他们居然已经在这么早的早晨踏上了归程。风驰电掣的锻炼者所追求的速度,在无意中为前往麦地的行程制造了激扬的有活力的氛围。经过多少年的演化,激扬而有活力,正是人们给端午这个节日制定的氛围想象。
从浓荫覆盖的堤上向两边看,麦田都已经是一片金黄。它们的衰败的黄色与堤坝上的浓荫很不协调,像是两个季节。一个季节已经走到了洞穿了生命的深邃里,一个季节还在无知无觉的茁壮中。
从河边的下来,穿过南曲阳、曲阳桥,穿到高坡上的上曲阳,在七扭八拐的胡同里转来转去地走,村庄的格局还是自古而来的随意。没有规划,没有横平竖直,到处都是就着地势地貌而来的自然而然。
走到一个烧饼摊上买了两个又热又脆的缸炉烧饼。缸炉烧饼上的芝麻一咬一碎,一碎就飞起来,接都接不住;香香的,干干的,让人感受到了本地无处不在的干燥。这种干燥是从平原上弥漫过来的,也是地下多少米都没有水的旱地效应。不过,在几十年前,这里还都是流水浩浩荡荡的滹沱河所弥漫起来的湿润的势力范围呢。
穿过正灵路进入麦地,进入麦地的浩瀚以后,这样的干燥就更明确了。好在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中有一层薄云,在没有一棵大树的麦地里,也不会觉着炽热。
深入麦地之后,麦子的黄就带了一种明显的白色,麦子实际上不是金黄色而是黄白色。在有偶尔一棵灌木、一丛芦苇、一根羊剌子的绿叶陪衬的时候,这样的泛着白色的黄色就更其明显了。
麦秆在生命尽头将身上的黄色也褪去了,干枯的白色顶着成熟的麦穗在微微的风中,发出一种类似松涛一样的麦穗的涛声。静静地站在麦地里,静静聆听着,静静地捕捉,人就会为这样的涛声所沉醉。
这种麦穗的涛声是麦芒在互相顶撞,是麦粒在互相摩擦,是麦秆在互相拥挤;而所有的接触之间都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点水分,风可以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地在其中穿插游走,带出来的声响因此而有了某种干硬的植物纤维的类似金属的质地,爽利而干脆,像是一口咬下去的缸炉烧饼,充分体现着本地的空气和土壤的品性,渗透着人们对麦子秋种冬藏春灌夏锄的辛劳和汗水。
一个黑瘦的汉子站在自家的麦子里,东走走西看看。攀谈起来知道,他是来看麦子的干透了没有。以他的经验,还要再等上两三天,现在也不是不能收,收回去也还是得晾着,不如就先在地里,再干一干。他对麦子干不干的判断显然不单单是这麦涛,更有掰开麦粒以后的品尝。还能咬动,就说明干得还不够。
本地稻作的古老经验,早已经让位给了麦地管理的微妙细节的把握。而人们所以还有这样的淡定,是因为每家的麦子,一般都是在半天之内就能收回去了;使用了联合收割机以后,收麦子已经成了完全不必着急的事情。
穿过阵阵麦涛,顺着淡白的黄色麦海之间的小公路自由滑行;遮阴的护道杨树垂下一个又一个椭圆的阴凉。光着脚穿着拖鞋的年轻女子推着睡在婴儿车里的孩子,一步一步地向着村外走,那里,她的一家人,都在西瓜地里忙碌。碧绿的西瓜地边上停着来装西瓜的大小车辆,竖纹的西瓜完全没有章法地躺在地里,用自己汁液充分的饱满,对比着麦子们干硬的成熟。西瓜之事,比麦子要忙。而麦子的涛声,是浩大而轻盈的,断非西瓜这样的笨拙之物可有哉。
可惜的是,这一天的漫游,手机早早地就没了电;以至没有拍下几张照片。好在麦子的涛声,不是照片所能传达得了的。人在季节中的感受,也只有人自己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