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文】出走的人，谁个不是项王
出走的人，谁个不是项王
文/龙文懋
因为WFH，便有了难得的闲暇时光，天气晴和的上午，可以在住区中走走。不过百十米的小路，因为给杜鹃，海棠，马兰花，红枫，以及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掩映着，曲曲折折的，便显得悠长，让人产生繁华不尽的感觉；产生岁月静好，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希望。因为幸运，所以感恩，连带对于那些不那么幸运的人也多了一些悲悯。有一个处所可以妥帖地安置自己是一种幸福，如果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福，那么尘世就是伊甸了。老杜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实在是十分高级的理想。
遥想当年初到京都，寄居在六个人一间的宿舍中，每天在双层床上翻上翻下，到公共浴室洗澡，最盼望的就是能有一间带独立卫浴、自己独占的宿舍。更为难过的是逢年过节，室友们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整个一间房子都属于自己了，却感到格外的孤寂。这时便想出去走走，仿佛可以走出这份孤寂，可是出去看到太阳下边的喧闹和车水马龙，没有一种和自己相关；或是眺望着楼宇间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自己，便加倍感到孤寂。于是只有走回宿舍，拧亮床头的灯，默默地展读一本书，在窸窸窣窣的书页中间，思绪也窸窸窣窣地响……
如今回顾那些孤寂的岁月，发觉自己仍是很幸运的，有学可上，有前景可期，有家人的支持和关爱……前些时有暇听李健的歌，有一首《晚上十点钟的地铁》，听着听着眼泪就流出来了。那个困顿的旅人，在晚上十点钟，有幸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车上散落着和他一样的赶夜路的人，他们有的说着闲话，有的无聊地发呆，有的趁着这个间隙打盹……而这个困顿的旅人，带着一身奔波的臭汗，也可以停止挖空心思的焦虑，看看周围的人，看看车窗外空洞的黑暗，暂时忘却必须奔赴的下一个目标，或者无处容身的困窘……这个地铁中的旅人，不是像极了某一个时段中的你我吗？终其一生，我们何尝不是紧赶慢赶地，拥挤在一趟列车上，或者困顿疲惫，或者踌躇满志……李健有“音乐诗人”之称，他的代表作大多唯美，比如《传奇》，比如《贝加尔湖畔》，我都非常喜欢，但是他的某些不那么广为传唱的歌曲却更为令我感动，比如这首《晚上十点钟的地铁》，比如《美若黎明》。这些歌曲包含着更为深刻的人文关怀和生命体验，让我感觉他不仅仅是一个懂得吟风弄月的歌手而已。当年上学时听说低年级有几位系友一进校就买了架子鼓和各色乐器玩音乐，对于他们的痴狂和潇洒既有些吃惊也有些羡慕。从玩音乐的学生到知名歌手，生活给了李健们历练，他们从这些历练中汲取了营养，他们是胜利者，是成功的“出走者”，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幸运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李健们的幸运。有多少“出走者”消失在夜色中，消失在泥泞的路上，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在他们消失的地方没有春风沉醉，没有绿草如茵，没有夜色纯粹，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失踪……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有多少人卑微地倒下，悄然地消失，没有纪念，没有歌哭，甚至没有记忆……说到底生活是潦草的，象一粒草籽，许是落地生根了，就度过一个春秋；许是沉埋于泥土，默默地消磨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也有少数人是死得轰轰烈烈的，比如项王。项王的死和他的生一样，就是一桩传奇。千百年来坊间流传着他的死，包括乌骓不逝，包括霸王别姬，包括慷慨悲歌，包括不肯渡江……可以说做足了戏份才从容告别，生生把悲剧演绎成悲剧美学。而关于他是不是该当过江，至今仍然聚讼纷纭。项王的魅力，端的罕有其匹。
常人和项王能够比拟的，只有一样逼仄的命运：要么衣锦还乡，要么自刎乌江。一个出走的人只能以一种方式回到故乡，那就是衣锦还乡。如果你落败了，你不但毁掉了自己，还毁掉了家乡父老的人设，希望，乃至信仰。这样残酷的事情你有勇气面对吗？所以落败的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绝不渡江。每一个出走的人，都必须面对荆棘丛生的前路，以及无法回去的后方。没有担当这一切的勇气，你是无法成为出走者的。莫说“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可能真实的境遇是，“要么衣锦还乡，要么自刎乌江”。
年少时看金庸女友林燕妮的一个短文，说是她最羡慕的女人不是才貌出众者，卓有成就者，而是出身中产之家的女孩，相貌才华都平平常常，有从容的生活和良好教养，一直被父母养在身边，然后嫁给闾里一个自小认识的男孩，男孩的家庭也是自己熟悉的，然后在父母和公婆的呵护下，相夫教子，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少不更事时看到这样的议论，不免哂笑林燕妮不够大气。而今也有了些年纪，便觉林燕妮的议论很是体贴。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爱护，莫过于让她成为没有故事的女人，类似于大家常说的，幸福的国民国家没有英雄。而作为长辈，能够给予子女最大的呵护，莫过于使得家成为他回得去的地方。更有抱负一点的，则可以象老杜一样，梦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再说一遍，老杜的理想可是非常高端，几乎可以称为人类的终极理想。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就是使每个人都在精神上及物质上都有所归依，人类不知道还要奋斗多少年。
怜项王
临刑相顾语凄惶，
上蔡黄犬一何伤？
英雄若果渡乌江，
复是鲜衣怒马郎？
2020年4月16日疫情肆虐全球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