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佛图关，悠悠千古事：李商隐、李严与重庆的情缘
作者：朱新渝
（一）李商隐“夜雨寄北”诗是在佛图关夜雨寺里写的吗？
一千多年前的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秋，地处西南腹地时属剑南道东川节度使治辖的渝州（重庆）城区，秋风瑟瑟，落叶飘洒，接连下了几天的秋雨还不见有一点儿停下来的迹象，依然淅淅沥沥不停地下着。
这天夜已深了，城西佛图关山上破旧古庙里的一间房间里还透出灯火闪烁的亮光，一位廋削的中年男子倚坐在靠窗口的桌旁，桌上凌乱地散放着几册展开的书籍及信笺纸笔墨等物，男子尚无睡意，他若有所思地瞧着窗外的景物，外面万籁俱寂，惟有那不尽的雨水还滴答滴答地不断敲击着屋檐下的石阶，对过院落边的那口小池子里已经接满雨水而外溢了。
这位男子便是晚唐时期的著名大诗人李商隐，今夜他借宿在渝州佛图关的这座古寺里。
此前一年的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七月，李商隐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邀，前往节度使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出任慕府参军一职，并在那里任职生活了四年时光。
唐时东川节度使管辖今三台、中江、安岳、遂宁、重庆等四川盆地中东部地区，李商隐在任职幕府期间，传说中他到过渝州（重庆）地区，且登临了重庆佛图关。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大约在公元813年即唐宪宗元和八年出生在郑州荥阳（今河南郑州荥阳市），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
商隐自小聪慧，诗文书法俱佳，二十四岁时（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便高中进士，担任秘书省校书郎后迁弘农县尉，可谓青春得意，前程远大。他和当朝大臣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有很好的交往，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诗论文互相唱和，因此颇受令狐家知遇。
就在李商隐进士及第后不久，当时担任泾原节度使的王茂元十分赏识他的才学人品，按照古时士大夫家挑选乘龙快婿首选进士出身的风气，将心爱的女儿嫁与商隐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一时间，人生的两大快事都同时降临在他的身上了。
正当李商隐准备大展平生抱负做出一番大事业之时，殊不知他却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人生的夹缝之中。原来此时的晚唐朝廷经安史之乱后元气大伤，政治腐败，宫内宦官擅权，各地方蕃镇割据势力尾大不掉，朝中的大臣又结为朋党互相倾轧攻讦，而他就恰恰在不经意间卷入了当朝有名的牛（僧儒）李（德裕）党争的政治旋涡之中。
因为令狐楚是属于牛党一派，而他的岳父王茂元恰又属于李德裕这一派，两派政见不同，势如水火一般。令狐家因此认为李商隐这是背叛了他们，尽管商隐曾努力表白但终不为之谅解。而李德裕的这一边又鉴于商隐过去和令狐家的亲密关系也不认可他，他的岳父王茂元不久后又过世了，这样他就更加在官场中失去了依靠。
学识才华出众的李商隐自此备受排挤，仕途坎坷，一生困顿而不得志。为生话所计，他不得不充当幕僚，先后辗转飘泊于徐州、汴州、长安、梓州等地，最后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约公元858年潸然病逝于出生地河南郑州荥阳，终年四十五岁。
李商隐诗句清丽含蓄，意境璀璨，尤擅七律诗。他所写的七律诗几乎首首都堪称绝妙好诗，对唐代七律诗的最后走向成熟巅峰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人们将他和同时期的另一杰出诗人杜牧并称为“小李杜”，以媲美于唐代伟大的诗人李白杜甫。
李商隐写了很多首“无题”诗，其中最有名最优美的当是那首“锦瑟”七律诗。传说瑟这种乐器在古代本有五十根弦，所以诗的起句便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因为五十弦的瑟弹出的声音特别哀怨凄伤，黄帝的孙子泰帝听了心里非常难受，遂下令将五十弦瑟破开减半只留二十五弦，以让哀伤减半。唐代诗人钱起便写有“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的诗句。
这首诗的中间二联四句中他神奇地并用了四个古代传说的典故：“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加以渲染。整首诗曲折迷离，情景交融，读来优美异常，表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朦胧美境，让人欲罢不能，难怪后人将李商隐视为中国朦胧诗的鼻祖。
李商隐在这首诗中究竟想表达什么，是自伤身世吗或是其它，一千多年来人们众说纷纭。后代学习李商隐的这种诗风的诗人很多，被称之为“西昆体”，但艺术上都没有达到他的高度。
金（朝）元（朝）之初的大诗人元好问据此写过“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两句诗，说的便是即或较李诗还要古老得多的《诗经》，经东汉学者郑玄笺注以后，后人读之便大致能够明白其意了。
历来人们都喜欢读李商隐之诗，但却无人为此成功笺注，以致诗人许多深蕴其中的复杂情感扑簌迷离不得其解。
但美好的诗心诗意总是古今相通能够激发起人们内心强烈的共鸣的。一千多年前李商隐写的这首诗的尾联二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今天我们再读之时，禁不住内心深处会呯然一动！这多象是说出了我们心中想说未说的话语啊，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人事惆怅，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忆来果真是怅然若失，感慨不已！
此刻，窗外的夜雨依旧不停下着，栖身在佛图关夜雨寺里那冷寂的房间里，面对孤灯苦雨，李商隐不禁扼腕长叹，惆怅无比，潇潇夜雨窗前灯，人独坐，顾念谁？他想起了远在北方的家乡，想起了自己那飘泊不定的身世，更加思念留在家乡贤惠的妻子。
眼前仿佛出现了妻子的倩影，四目相视间柔情万意。自和爱妻结合以后，总是聚少离多，但夫妻间伉俪情深。他常在外飘泊羁旅，妻子却一直在家悉心照料家庭孩子，多愁善感的诗人不由不对妻子歉疚万分。
前不久他收到了妻子的一封家书，妻子在信中关切他的身体生活，更希望他能够早日归家团聚。但身不由己的他羁绊于此巴山蜀水之间，哪里容得他说走即走呢！念想到此李商隐不由得荡气回肠，略加思索，文思泉涌，索性提笔铺开纸龙飞凤舞，霎那间一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年的“夜雨寄北”七绝诗一挥而就：“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问我何时能够回家，可是我确实不能够确定。此刻我在巴山，夜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秋池已经盛滿了雨水。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家乡，和你一起坐在西窗下共剪灯烛，我们一起倾诉着巴山夜雨下这绵绵的思念之情，那该多好啊！
短短四句二十八个字一首小诗，却是构思巧妙，情深意长。其中先是在巴山夜雨中之景，却又恍然回到了家乡和妻子西窗下共诉衷情。诗的二四两句中叠用了两个“巴山夜雨”，但一点都不显重复多余，反在跌宕起伏中意境更加深切，耐人寻味百读不厌，诗人那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叫人拍案称绝。
其实就在商隐写就这首诗的前几个月，他的妻子就已经在家乡病故了。古代消息闭塞，山长水远通讯尤为不便，不知道商隐当时知不知悉妻子病故的消息，也许他此时尚不知，他写这首诗便是要寄给远在北方家乡的妻子的，所以这首诗的诗名又称为“夜雨寄内”。也许他当时已经知悉，是为了悼念爱妻而作此诗，感情特别真挚动人！
当然还有另一说法是说他这首诗是写给远方的朋友的，但仔细读了此诗后细思总觉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了。种种说法不一而论，正应了李商隐的诗历来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解说一样，“独恨无人作郑笺”了。
自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诗写成并很快传诵开，人们无不对之赏誉有加，佛图关”夜宿夜雨寺卧听巴山夜雨”便成为了巴渝古十二景之一。
现佛图关唐代的夜雨寺早已荡然无存，传说中后来建于明代的夜雨寺亦无跡可寻。据《重庆文物总目》记载：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佛图关又重建了夜雨寺，该寺“坐北朝南，悬山寺屋顶，中为抬梁式结构，两旁为穿斗式结构······”位于佛图关东门迎庆门内，寺内供奉有夜雨神像，至今尚存部分遗迹。
有感于此，笔者曾赋一拙七绝：高高屹立佛图关，两水奔流半岛环。夜雨渝州窗烛剪，千年古寺觅寻攀。
（二）三国时蜀都护李严企图凿穿佛图关汇合长江嘉陵江水
重庆城古名江州（巴郡）后又称渝州，明清时地属重庆府巴县。
壮丽的长江嘉陵两水逶迤奔流而来，于南北东三面环绕渝州古城区（今重庆市渝中区），使之形成了一个三面临水仅西面得通陆路的狹长地形半岛，随后两江在半岛东端朝天门汇合后浩荡而去。高高耸立的佛图关正好夹在两江之间渝中半岛的最狭窄处，位于西出重庆老城必经的陆路之上，地势险峻，三面为崖，两水在侧，自古便有“四塞之险，甲于天下”之说。
清乾隆时编《巴县志》记载：“渝城三面抱江，陆路惟浮图关一线壁立万仞，磴曲千层，两江虹束如带，实为咽喉扼要之区，能守全城可保无恙。”
登临雄关，俯视两江碧玉如带，每当云雾四起，关若浮游于两江之间恰似浮图出现，遂得关名。极目远晀，山水楼桥，层层叠叠，江南江北美景尽收眼底，真个是“江水因山成曲折，雄关隨地作低平”，壮哉幽哉。
关上现建有佛图关公园，入得园来，但见石崖连亘，道路萦回，林木葱郁，古跡甚多。遗存有唐宋明清以来各时期的石刻、佛像、佛洞、名人碑文若干，石壁上镌刻有现代书法大家赵朴初老“佛图雄关”四个苍劲大字，层峦滴翠间依稀可见“西枕双江”和“钦贤亭”二亭悠然屹立。
历史上流传有一则三国时期蜀都护李严企图凿通佛图关汇流长江嘉陵江的故事。
李严字正方，河南南阳人，颇具才干，为蜀汉重臣。但陈寿在《三国志》中说他“性自矜高”，与人不好合作。
公元222年八月，蜀主刘备在夷陵之战中被东吴都督陆逊火烧连营大败，仓惶兵退夔州奉节白帝城。次年四月，刘备病逝于白帝城附近永安宫，临终前召诸葛亮、李严二臣托孤，令亮主政，严领军，是为历史上有名的“永安托孤”。
刘备死后，诸葛亮返成都主持朝政辅佐后主刘禅。李严奉命扼守渝州，以作夔州之西后卫，成都之东门户。
早在春秋时期，重庆曾经是巴国的所在，公元前316年即周慎靓王五年，秦丞相张仪率军灭了巴国后开始修筑江州城（巴郡城），史称仪城，这是历史上有记载的重庆建城之始。
李严驻军渝州时，为巩固城防，又对重庆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筑城，且在佛图关山顶上修建了城垣驻兵。惜乎年代久远，又经兵燹干戈，这两次筑城活动至今都没有留存下什么遗迹了。
之前李严在出任犍为太守时，曾经根据当地地形条件，凿通天社山修筑沿江大道，并修缮郡城一新，表现出很好的治理能力，致“吏民悦之”。
于是李严来到渝州统兵后便产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他踏勘了佛图关四周的地形情况之后，认为可以将佛图关一举凿通，让长江和嘉陵江在此汇合一处，这样便将渝州城的四面都环水了，在当时古代的作战环境下更加易守难攻了。
这个方案计划呈报到成都蜀汉朝庭后，引起了丞相诸葛亮非常大的疑心。诸葛亮想到李严的性格一直孤傲不羁，在前还曾经提出过一个“裂土封侯”的主张，即想从益州划出五郡为巴州，由李严自己担任巴州牧。倘若此次果真让李严实现了凿山汇流这一计划，岂不是能让他在渝州坐大更加不服调遣了么！遂不允。《巴县志》中记载说：“汉李严欲凿此通流使全城如岛，诸葛武侯不可乃止。”
这当然使得李严内心忿忿不平而对诸葛亮耿耿于怀。
公元231年春，诸葛亮出兵祁山北伐曹魏，李严负责大军后勤粮草供应，不巧适逢连日阴雨连绵，粮草因无法运输而供应不上。为避免被追责，李严谎称此时东吴欲出兵犯境，诸葛亮得报后恐首尾受敌而不得不退兵。但李严又奏报后主指责诸葛亮擅自退兵，直至诸葛亮查明真情后奏报后主，于是李严被贬废为庶民，徙梓潼郡。
公元234年，诸葛亮又一次北伐失利病逝五丈原，消息传来后李严激愤而死。
无独有偶，十分有趣的是过了一千多年后的民国时期，1947年川军将领大军阀杨森曾担任重庆市长短暂主政重庆。期间杨森竟也计划打通佛图关汇合两江，为此还进行了一些前期的勘测工作，测得北面的嘉陵江水位较南面的长江要高，计划于最窄处地方鹅项颈处动工，此地两江相距不过一千余米，凿通后嘉陵江水便可乘势汇入长江，但后来因此工程量实在过于浩大而不了了之。
巍巍佛图关，悠悠千古事。
在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古代，当时的人们便产生了如此翻天复地的宏伟计划，且不说依据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以人力为主的施工技术力量究竟能不能够实现这一宏图，单是能够提出如此大胆乃至可以说是前卫的构想，便使人不能不钦佩有加，感慨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倘若当时果真实现了这一构想，今日之山城重庆将会是一个四面环水的江中之岛，那么她的发展历史她的秀丽面貌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模样呢？这不由人不浮想联翩而深深遐思啊！
【作者简介】朱新渝（欣雨），退休前系铁路工程师，重庆市诗词学会会员。热爱学习历史文化及古典诗词，有部文诗文作品发表。祖籍浙江海宁盐官，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