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岁开始生命倒计时:患上这种病,他们的一生是场剧透的悲伤电影
倘若把出生比作生命倒计时的开始,大部分杜氏肌营养不良(DMD)患者的一生难以超过 30 年。
能够独立自由行走的时光,仅限于幼年时期。伴随着肌肉纤维的变性,患者将逐渐发展成肌无力,在轮椅上进入青春期。
当纤维化蔓延至心肌,患者将会面临着心力衰竭,并在其青少年后期或二十几岁时死于呼吸功能不全或心肌病。
杜氏肌营养不良(以下简称 DMD)是一种遗传性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疾病。患者的病情会随着年龄缓慢加重,他们之中,只有少数人能够活至超过 20~29 岁。有过 DMD 患儿的家庭,如果要二胎,必须做产前诊断。
作为家人与好友,面临的则另一种残酷境况:眼看着患者,逐渐衰弱,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却束手无策。
在他们到眼中,DMD 患者的一生就像是一场早早被剧透结局的悲剧电影。
6 年前的秋冬之交,张超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学生张行健,一名 DMD 患者。
张超是一名美术老师,那年,他在北京的画室刚刚成立,行健是他第一批学生。6 年来,行健一直在张超这里学画画,而张超也看着行健一点点衰退。
我们试图借助张超的讲述,去展示 DMD 患者的一段人生切片。
糟糕的情绪,他要独自消解
初见那天,行健坐在一辆简易小推车上,由妈妈推进画室。推车的座椅是红黒格子布面的,看起来只是一个过渡性的康复工具。
我问行健妈妈,孩子是不是受伤了。她只是说不太舒服,没有正面回答。
行动不便的行健能做的事情不多,画画也是他比较喜欢的,便来到了我的画室。他一开始有些腼腆,但聊开了话题,也挺能说的。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
师生缘分,一相处就是 6 年。
那时候的行健是挺精神的一个小孩,圆圆脸,有些婴儿肥,目光有神,只是身上有些瘦弱,和正常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当时想,也许是顽皮崴了脚,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行健跟着我开始了每周 1~2 次的画画课,而他的腿脚一直没有好起来。
画画中途,他有时还要停下,在妈妈的辅助下围绕桌子练习走路。
因为身体上的不适,行健在上课的时候情绪会有失控:哭闹,扔东西,不理人,就沉默僵持着。
我便给他油画棒和纸,让他用油画棒,敲击纸面。他有些诧异,也许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用这样的行为艺术,来发泄内心的情绪。
有一回,胡乱画完几张纸后,行健安静了下来,开始画出一道弧线。我带着他去想象,这是一只张嘴的怪兽。
他为怪兽涂抹上愤怒的红色,与背景里黑色的山峦迸发出橘色的岩浆,融为一体。
让我意外的是,最后,行健在怪兽的边上,画上了一只蝴蝶。
是绿色的。
行健情绪失控时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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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行健在画画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安抚——那只绿色蝴蝶,是冷色调,象征了静谧与平和。
后来我才知道,学画画头两年,是行健刚刚开始行走不便的时期;第二年,行健 9 岁,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
在发给我的文章里,他这样回忆了刚刚坐轮椅时候的情绪:
如果我看见新奇的东西我也会看
回想起来,那些糟糕的情绪,需要当时的他自己慢慢消解。
「昨日的世界」,都留在画里
刚开始学画画的那两年,行健经常会画海洋、地图,还有交通工具。
行健对海洋里不同的动物,有超出常人的记忆力。
行健所画的鲸之图
不同的鲸遨游在同一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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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独自坐在地图面前,凝视世界各个国家与城市的名字。
我们常玩一个游戏:即「提到一个国家,猜首都名字」,或者「提到首都的名称,猜国家的名字」。这样简单的游戏,行健总是乐此不疲。
直到后来,我去行健家给他过生日,在墙上看到了他和妈妈到世界各地游历的照片,才知道到行健画作里的地图与海洋,都是他尚能自由行走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的记忆。
9 岁时,行健画的佛州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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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岁那年,行健画了一架飞机,在满月之夜飞行。可是飞机的尾部,却有一顶降落伞。
这是一架失事的飞机,也许是行健内心的映照。
满月之夜下的失事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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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行健开始画画室外面的马路。他妈妈曾推着他,在这条街上散步无数次。
当行健所在的世界半径,缩小到了一个街区,他画作里的世界,也跟着缩小了。
画室之外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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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更好吗?
教行健的头两年 ,一切都还是正常的,给他笔自己就能画;到后来,我给他一支笔,给完他也不说话 ,他也不画。
沉默那么一段时间,他会跟我说,「老师 ,你帮我拿一下吧 。」
笔就在离他胳膊十几公分的地方,而行健却没有力气去够。
再到后来,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到画室学习,我有时候就到他家里去教他。
慢慢地,行健的脊柱弯成了 S 型,现在只能坐着坚持 1 小时。
那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侧弯,而是因肌肉无力造成两侧的不对称,脊柱受力不均就会向一侧牵拉,时间久了引起了脊柱曲度的改变,再加上久坐造成的。现在,即使戴背夹也不能完全矫正。
行健说,「我当时坐得时间少一些,能比现在好。但那时候都不懂,就成现在这样了。」
后面几年,行健对手腕和手臂的控制力量,也逐渐降低。
他不能再去使用水粉、油画棒这类通过力度把控颜色的绘画工具,只能用铅笔、勾线笔画线描。
他开始喜欢素描,这种作画的方式,能够表达他想要表达出来的想法和东西。也是从去年开始,黑白的作品,开始比彩色的更多。
现在行健的画作里,很难看到真实的生活经历,战争和历史成了现在画作中的主题。那是他从书里了解到的。
当身体的行动受到限制,行健借助笔尖去绘就了一个更加精彩的世界。
今年的行健已经 14 岁,进入青春期。他和之前差别不大,只是和陌生人眼神碰撞的时候,会有躲闪。
上课的间隙,我们俩会看一些游戏视频,他会偷偷瞄一眼妈妈,看她会不会阻止他继续。
虽然不能站起来,但我仍能感觉他个子长高了, 因为没有使用激素治疗,胳膊和手臂日渐消瘦。
他说话的声音也变粗了, 甚至比我还要粗一些。但说到兴奋的时候,声音又会吊起来,回到以前的样子。
他会给我推荐 b 站他喜欢的视频,比如一些搞笑的配音视频,不同国家的国歌,以及一些游戏的解读。疫情期间,他和我说,自己很喜欢上海的张文宏医生。
就在前两天,他发微信告诉我,说自己对于友情他感到悲观。他用了一些十分消极的词汇。我猜他是遇到了什么事,等我追问,却不愿意细讲。
今年 1 月,我在北京 798 开了一个画展,专门为行健开始开辟了一个小展区。
画展上,展出了两张行健在去年的两幅素描作品。白色的背景上,遍布灰黑色的手印。
现在的行健作画时,需要花全身的力气。
因为挪动不灵活,手指会在画面上留下灰蒙蒙的痕迹。
我和所有参展的人说:「我们不会去擦拭,而是保留这珍贵的痕迹。」
因为,这也是所有像行健这样的 DMD 患者,努力生活的印记。
后记
一项研究在 1996 年~ 2006 年期间前瞻性随访了 43 例 DMD 患者,为他们绘制这样一幅人生刻度:
9.4 岁,失去行走能力; 14.6 岁,依赖电动轮椅; 18.2 岁,吃饭喝水需要帮助; 19.8 岁,开始辅助通气; 估计中位生存期,35 岁。
行健正在经历这份时刻表的前半段,往后的路,会越来越艰难。
糖皮质激素证实对改善运动功能、肺功能以及降低脊柱侧凸有益,但会带来体重增加、多毛症等不良反应;目前,尚无药物获批用于延缓 DMD 患者呼吸功能的丧失。
然而,行健认为他在 MD 患者中,是幸运的少数。
14 岁的他在自己日记里这样写道:
但事情就是这样
2019 年 6 月,杜氏肌营养不良( DMD ) 新药 Puldysa(idebenone) 在欧盟进入审查。
该药用于未使用糖皮质激素的 DMD 患者,治疗呼吸功能障碍。欧药品管理局人用医药产品委员会(CHMP)对该上市许可申请,已经启动了审查程序。如果没有疫情,预计 2020 年中期发表审查意见。
愿药物研发进程,能够追赶上 DMD 患者生命流逝的脚步。
感谢北京至爱杜氏肌营养不良关爱中心,对本文提供的帮助。(为保护患者隐私,张行健系化名。)
科学审核 孙悦礼
策划 洋葱
责编 罗布君
封面图来源 受访者提供
参考文献
[1] Basil T Darras, MD. Duchenne型和Becker型肌营养不良的治疗.UpToDate临床顾问.
[2] Basil T Darras, MD. Duchenne和Becker肌营养不良的临床特征及诊断.UpToDate临床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