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俊川:程甲本《红楼梦》为何各不相同?

《红楼梦》是一部充满谜团的书,读者和研究者乐于为这些谜题寻求答案,便有了红红火火的“红学”。红学中争论不休的问题,有一类是客观存在但一时尚难解决的,如《红楼梦》作者的身世,原书是只写到八十回还是写到更多等;有一类是红学家们制造话题自娱自乐,不可能有肯定性答案的,像曹雪芹遗物如画像等时有“发现”,最后考证下来,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张冠李戴;还有一类,即书中某些不被理解的现象,本可解释清楚却一直没得到合理解释,如程甲本、程乙本《红楼梦》的文字差异等。

《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中期,初名《石头记》,只有抄本流传。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由程伟元、高鹗主持,萃文书屋用活字排印了这部书,题名《红楼梦》,被今人称为程甲本。时隔70天,萃文书屋又对程甲本有所修改,再次排印出版,是为程乙本。程甲、程乙本是最早印刷出版的《红楼梦》,对该书的传播普及作用巨大,此后流布人间的《红楼梦》多以这两个本子为底本。留存到今天的程甲、程乙本已成为珍贵古籍,2008年,有一部程甲本在拍卖会出现,成交价高达200多万元。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各收藏单位的程印本《红楼梦》陆续影印出版,研究者看到的本子越多,心中疑惑越大:一方面,身为同一版本的几部程甲本,没有文字完全相同的,或多或少都有差异;另一方面,程甲本与程乙本明明是两个版本,有些书页却是用同一块版印成的。该相同的不同,该不同的却相同,这种现象怎么解释?几十年来,红学界对此进行过多次讨论,广为流行的观点是,程甲、程乙本《红楼梦》的书版并未拆散,而是长期保存刷印,造成种种问题。专门收藏各种版本《红楼梦》的杜春耕先生对这一观点阐述得最全面,他在《程甲、程乙及其异本考证》一文中认为,程甲本的文字差异是对活字版随时换字修改造成的;程甲、程乙本的某些版面相同,则是因为存放时间既久,印刷者对两套书版无法分辨,致使“印版交错”造成的。他认为,木活字版并非刷印百十来部就要拆散重排,它可以非常长久地连续使用,程印《红楼梦》就是明证。

其实,这种观点似是而非,因为从印刷出版角度看有悖于常识。人们选用木活字版印书,主要着眼于节约成本、提高效率:活字是重复使用的,少量活字即可印出大量文字,相对雕版经济、便捷。如一部《红楼梦》80万字,印两个版本就是160万字,用活字版,只要置备10万枚活字就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印完之后还可用这些活字去印更多的书。如果用雕版,就需要刻160万字,木料和刻字的成本至少是活字的十几倍,所需时间也比刻10万字然后排版多得多。如果真像红学家说的那样,两部《红楼梦》排版不拆散,需要用木头雕刻160万个字,然后逐一锯下,再拼成整版,做大量无用功不说,所费金钱和时间也远多于雕版,没有人会如此行事。而且从当时情形看,一家书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活字。乾隆皇帝富有天下,宫中用聚珍版印书,不过刻字25万枚。一般私人印书,10万枚活字规模已经很大了。再说像《红楼梦》这样的大书,两部书排下来有几千块版,一家书坊有多少房间才能把它们安放妥当呢?

所以《红楼梦》的排印不可能不拆版。实际上书中已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确定无疑的拆版证据,如附图(左)带有残损“梦”字的“红楼梦”字组,在书中多次重复出现。活字重复使用是拆版重排的铁证。不仅如此,程乙本也是萃文书屋在拆散程甲本书版后,用同一套活字排印的,证据也是在甲本中用过的字又出现在乙本中,如附图(右)中具有同一缺陷的“梦”字。

红学家找到的理由既然讲不通,又该怎样解释程甲本的文字歧异现象呢?其实答案十分简单,这个问题也称不上是一个“谜”。萃文书屋排印《红楼梦》,一边排版,一边刷印,一边拆版,当印好的书叶发现错字时,版已经拆掉,无法修改,只能印一张勘误表,供读者剪下来贴改错字之用。其实这也是活字包括现代铅字印刷的通例。还有读者发现错误,用笔写出正字,也贴在错字上面。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收藏的几部程甲本,都用这种贴改的办法改正错字,只是有人用勘误表提供的刻好的字,有人用写的字,改的地方也不一致,导致文字歧异。早些年红学家根据影印本研究《红楼梦》,从影印本看不出贴改痕迹,误以为文字差异是排印造成的。近年来,红学家也注意到程印本的贴改情形,但似未见有人利用勘误表解释上述疑问,稍感遗憾。

至于程甲本与程乙本使用共同的书叶,情况要复杂一些,应该是程甲本装订成书后,还剩馀一些不成套的书叶,出版商为了节约成本,在再版乙本时把它们分装进去。乙本除了按勘误表更正甲本的误字外,还对行文作出若干修改,但有一个奇特现象,就是无论怎样大删大改,每叶的字数开头、结尾是不变的,这就既可与乙本上下叶衔接,也可与甲本上下叶衔接,显然,这是为了利用甲本书叶做出的安排。甲本馀叶众寡不一,装入乙本多少有别,使不同程乙本的内容也难得一致。这种甲、乙羼杂现象是在《红楼梦》的装订环节形成的,与印刷无关,并不存在“印版交错”的可能性。

程氏排印本中重复使用的活字

本文授权摘自艾俊川《且居且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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