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专栏 | 中国艺术精神:气韵的可学不可学问题

一个艺术家的最基本的,也是最伟大的能力,便在于能在第一自然中看出第二自然。而这种能力的有无、大小,是决定于艺术家能否在自己生命中升华出第二生命,及其升华的程度。《世说新语》卷下之上《巧艺》第二十一有下面一段故事:

戴安道中年画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语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末尽。”戴云:“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页二六)

戴逵实际是一个务名太过的人,所以庾道季有这种批评。最重要的是,庾道季指出了戴安道所画行像的神明太俗,不是来自作者的技巧,而是来自作者精神中的世情未尽;把表现在作品中的对象的神明,直接关联上作者自身的神明,这只有在艺术精神有高度自觉的当时,才可以说得出这种话。

尔后的大画家、大画论家,都觉悟到这一点。而把这种意思表现得最深切简明的,莫如宋汪藻的“精神还仗精神觅”的一句诗[100]。而虞集的《江贯道江山平远图》的诗便干脆说“江生精神作此山”[101]了。作品中的气韵,是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象的精神。而对象的精神,需要作者的精神去寻觅,这便超越了作者笔墨的技巧问题,而将其决定点移置于作者精神之上,这便引发出气韵可学不可学的问题来了。

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气韵非师”条下有谓:

……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其然而然也。

后来明董其昌亦继承其说而谓:“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画旨》)从上面的话看来,伟大的艺术家,不仅须要有一种天赋的才能,尤其是须要有一种天赋的气质。但董氏在上面一段话的后面,却接着下了转语。他说:

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形状之意),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为山水传神”,即是能表现出山水的气韵。要能表现出山水的气韵,首须能转化自己的生命,使自己的生命,从个人私欲的营营苟苟的尘浊中超升上去(脱去尘浊),显发出以虚静为体的艺术精神主体;这样便能在自己的艺术精神主体照射之下,实际即是在美的观照之下,将山水转化为美的对象,亦即是照射出山水之神。此山水之神,是由艺术家的美的精神所照射出来的,所以山水之神,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于艺术主体的美的精神之中,融为一体,此之谓“自然邱壑内营,成立鄞鄂”。此时所画的不是向自然的模写,而是从自己的精神中,流露出山水的精神,此之谓“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为山水传神的根源,不在技巧,而出于艺术家由自己生命超升以后所呈现出的艺术精神主体,即庄子所说的虚静之心,也即是作品中的气韵;追根到底,乃是出自艺术家净化后的心;所以郭若虚说:“凡画,气韵本乎游心。”[102]心的自身,为技巧所不及之地,所以说这是“不可学”,而是“生而知之,自然天授”。明李日华《紫桃轩又缀》有如下几句话,正说透此中消息,他说:“绘事必以微茫惨淡(即气韵)为妙境。非性灵廓彻(按即虚静之心)者,未易证入。所谓气韵必生知,正此虚淡中所含意多耳。”清周亮工《读画录》卷一“李君实(日华)”条下又引他《与董献可札子》中有谓“大都古人不可及处,全在灵明洒脱,不挂一丝。而义理融通,备有万妙,断断非尘襟俗韵,所能摹肖而得者。以此知吾辈学问,当一意以充拓心胸为主。”李日华这几句话,虽不专指绘事而言,但将绘事的根源,也不啻和盘托出,所以周亮工便由这几句话而想见他的笔墨。总结一句说,气韵问题,乃是作者的人品人格问题。董氏又谓:“元季高人,皆隐于画史。如黄公望……陶宗仪……梅花道人吴仲圭……国朝沈启南、文徵仲,皆天下士。……此气韵不可学之说也。”(《画旨》)人格是靠修养的 功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不是技巧的学习,而是对心灵的开扩、涵养,是要使被尘浊所沉埋下去了的心,借书中的教养,与山川灵气的启发,得到超拔、扩充的力量,这便把气韵的根源复苏起来了,人格便自然提高了。黄山谷《题宗室大年小年画》谓:“若(大年)更屏声音裘马,使胸中有数百卷书,便当不愧文与可矣。”[103]此正董氏之说之所本。由此可知董氏的话,字字皆有着落。但这种意思,还不及郭若虚说得恺切。郭氏在前引的一段话的后面,接着说:

尝试论之,窃观自古奇迹(名画),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故杨氏不能授其师,轮扁不能传其子,系乎得自天机,出于灵府(心)也。且如世之相押字之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由心所发之想,而成为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爰及万法,缘虑施为,随心所合,皆得名印。矧乎书画,发之于情思,契之于绡楮,非印而何?押字且存诸贵贱祸福,书画岂逃乎气韵高卑?夫画犹书也。杨子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唐元稹《画松》诗:“张璪画古松,往往得神骨……流传画师辈……顽干空突兀。乃悟尘埃心,难状烟霄质。……”此诗之意,正与前引的苏东坡的《子由新修汝州龙兴寺吴画壁》诗谓:“丹青久衰工不艺,人物尤难到今世。每摹市井作公卿,画手悬知是徒隶”相同。正因作者是徒隶,他所能把握到的便只能是市井之人的神情,虽然他画上公卿的衣冠,但其神情依然会是市井之人。这正说明作者人品的不高,所以作品的气韵也不会高了。绘画必穷尽到对象的气韵,亦即是要穷尽到对象所以存在之理之性[104]。而对象的气韵,又实出自经过一番修养功夫,脱尽尘浊的作者的心源;这实使作者与对象,在以神相遇中,而“共成一天”[105]。这是物我精神,同时得到大自由、大解放的境界。更从什么地方会感到自然对艺术家的精神加以压迫,而须对自然加以隔绝、抛弃呢[106]?更由此而可以了解,在中国,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以人格的修养、精神的解放,为技巧的根本。有无这种根本,即是士画与匠画的大分水岭之所在。

由气韵生动一语,也可以穷中国艺术精神的极谊。不过邹一桂《小山画谱》卷下引:“明谢肇淛云:古人六法,何尝道得画中三昧。以古人之法,而施之于今,何啻枘凿?”这固然是未能彻气韵之根源所说出的话,但气韵生动,究出于由人伦鉴识而来的人物画。后来将其转用到以山水为主的自然画方面,固可以一脉相通,但在规模上亦多少有些近于拘狭。所以由中国的画论以言中国的艺术精神,还应直接就自然画的画论方面,做一番探索的工作。

注释

注释条目标号据原文。

[100] 汪藻(彦章)《浮溪集》卷三十《赠丹丘僧了本》。

[101] 《道园学古录》卷二十八。

[102] 郭著《图画见闻志》卷一《论制作楷模》。

[103] 《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页十五。

[104] 谢赫《古画品录》称陆探微“穷理尽性”,实即说陆探微穷尽到了物的气韵。

[105] 郭象《庄子·齐物论注》对天籁的注释。

[106] 现代的抽象艺术,盖始于对自然之压迫感,实则只是自己未曾净化的心,压迫自己的心。

插图一:江贯道 千里江山图之一

插图二:文徵明 绿荫草堂 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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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 | 网络

编辑 | 远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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