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亦归
“妆成试照池边影,只恐搔头落水中”。玉簪花,总是该和某个女人有关,要不怎么连名字都这么活色生香,似是谁家怨妇不小心遗在落井边了,静静地淋着雨,一声不响地等谁家的公子来拾。
日子已经磨得像一块陈年的老树根了,只有井边的那一段还鲜嫩着。那玉簪侧卧的姿势娴静安淑,简单而明媚,含着寂寞的心和张望的眼神,似乎未经尘染,未解风情。
它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啊?
有关七仙女,除了牛郎的那一版外,还有一个就是王母娘娘对女儿们管束极严,这一天,实在难耐孤寂的七仙女随手把头上的玉簪丢下凡来,说“你代我去凡间走一遭吧。”那玉簪化做一束玉簪花,在人间生长。于是大诗人黄庭坚才有了“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的感慨。
井台上那根,还在吗?本是一截神物,何苦来世上一回?是不是即便仙人,也难免凡人之心,坠入人间,过一回男耕女织人间烟火的日子?
七月,是玉簪花的好时节。绿得油亮发黑的叶子衬着纺锤型的花,白白净净,玉质,簪形,怀春之心。所有的脆嫩之情,都在这一花一叶里矜贵雅致的饱满着。它有文竹的坚韧,又多了些含羞的矜持,更有夜来香的优雅含蓄,总觉得这才是花中的小家碧玉,长得不热闹不讨好,却也不忘形不怨艾,该热烈的一点不少,却又热烈得不吵人,不喧闹,人们说“一花一世界”,本是想说一朵花里也可以看到大千世界,其实懂了玉簪花,才真正懂什么叫一花一世界,原来一花开、一花落,都只是这朵花自己的世界。
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自得,该轮到我的,一样不少的体会,不是我的我连眼皮都懒得抬。合该这辈子享受得到的,任是谁,也拿不走。
小时候家里养了四条狗,我习惯每条狗有专门的食盆。妈说太麻烦,不如就在一个大盆子里吃,还其乐融融很团结的样子,被我坚决否定。我相信即使是一条狗也有狗的准则:是我的,谁也别来和我抢,不是我的,我正眼都不会瞅一眼。
狗与花,有着同样的尊严和生长。
这是一种“小女子年方二八”的温婉的刚硬。
对了,京剧《思凡》的第一句就是这句“年方二八”,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因为总是念不对这句台词,挨了不少打。这出戏的主角叫陈妙常。
一个尼姑太漂亮了总会引出一些什么瓜葛。陈妙常很漂亮,偏巧又是个枯守黄灯青卷的尼姑。大词人张孝祥上任时在庵里小住,曾经为那个深夜焚香抚琴的绝色女尼作诗多首,却只惹来嗤笑连连,害得这位大词人恢溜溜地极没面子。回到任上,同乡潘必正得知,誓要见一见令仁兄不能自持的妙尼有何等绝色。没想到这一见,风云突变,惹出了一个凡心大动还俗嫁人的故事来。
陈妙常拒绝张孝祥的诗中有“清净堂前不卷帘,景幽然;湖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独坐黄昏谁是伴,一炉烟,闲来月下理琴弦,小神仙”的词句,写得义正严辞又清丽出尘不可方物,可是到了潘必正这里就完全变了样子。
爱,是不论你名气多响的大腕,官居何职的显贵。爱就是我有情时,你正有意,在最美丽的时候,你恰好路过。像那只遗在井边的玉簪,凡心刚醒的时候,打水的书生来了。弯下腰,吟一句诗,目光落在玉簪上,不早不晚,恰好的时候。
潘必正回去后第一句就是,“果然妙手天成的美人。”第二句就是,“虽是出家之人,我必娶之。”
幸好大词人有大胸怀,有成人之美。于是给潘必正出主意,“就说你与她幼时指腹为婚,因故离散,现幸重逢,乞请完婚。”
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吧。出家人还俗只为成亲,这在何时都不是个很好的理由,陈妙常诚惶诚恐地跪在堂下,等候发落。但听堂上惊堂木一响,“你不是说'清净堂前不卷帘’吗,为何今日肯请还俗成亲,堂不清净,人欲卷帘?”
陈妙常惊呼一声,吓得魂不附体,本以为落入旧怨手中定无好下场,哪想到堂上的陈大人执笔判道:“道可道,名可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浊之源,守不住炼药丹炉;动者静之机,熬不过凡情欲火。大都未撞着知音,多半属前生注定。抛弃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着罗帏绣幔。无缘处青蒲黄庭消白日,有情时洞房花烛照乾坤。”
连一纸判词都弄得诗情画意的,更难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天底下的美事难道都出现在故事里吗?潘必正当堂作诗:
短发蓬松缘未匀,袈裟脱却着红裙;
于今嫁与潘郎去,省得僧敲月下门。
青衣脱掉,素服上身,井上的玉簪终又插在发间,蒲团还在,念经的女子早描了淡妆,每晚有归人叩门,喊一声:娘子啊,吾亦归,吾亦归。
这就是传说中的寻常安好吧?
再看玉簪时,也似乎有了烟火味,不是那种油盐酱醋的繁杂琐碎,而是青衣小褂的人情,和鸡鸣犬吠的乡土。
每一朵玉簪里,都含着一段尘恋的故事。娇怯怯的,等人来嗅香,抚叶,摘取,带回凡间。
我相信,它来自天上,归时,是一段尘缘。
玉簪花:多年生草本,根状茎粗状,有多数须根。叶茎生成丛,心状卵圆形,花向叶丛中抽出,高出叶面,着花9-15朵,组成总状花序。花白色或紫色,有香气,具细长的花被筒,先端6裂,呈漏斗状,花期7-9月。蒴果圆柱形,成熟时3裂,种子黑色,顶端有翅。有诗赞其“仍怀百媚冰三寸,巧饰罗巾半倚门。”代表着恬静宽和、高雅纯洁,羞怯和不舍的毅然果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