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风华》vs《大秦赋》:一个磅礴,一个却很矫情?

作者:刘宏宇

重装历史剧《大秦赋》拉到七八十集仍觉“一眼望不到边”,看得禁不住打盹儿。

凭心而论,创作很是用心。显然,也很舍得花钱。可越看就越觉得,有些“心”,用得不那么是地方;有些钱(不敢说“所有”,只说“有些”),也着实花得冤枉。

作为尝试过历史题材写作的笔者,最初对于“历史”的兴趣,其实是从听评书来的。之于“真正的历史”,实话实说,并不存执念。或者,也可以说,相比而言,还是更喜欢评书和再稍高级些的“演义”——同样是胡说八道,还多些“庸人的温情”和脸谱式的坦荡。

不巧、偏巧,两个多月前,同样cctv-8,上演了几年前批号的《大明风华》(批号的年份代表剧集成片“过审”准予发行的时间,“过审”未即时播出,而竟还拖后数年之久,个中必有“故事”或“事故”,《大秦赋》的批号是2020年,明显顺畅得多),两下就似乎有了那么点儿“对比”的意思。

不巧、偏巧,对“真正的历史”其实并不存执念的笔者,还就两部剧所涉及的历史阶段,略有参研——几年前,因为涉及姚广孝的小说选题,搜集了些元末明初的资料,算有所习学;更早,十多年前,还因接受“大秦”相关小说选题,对“秦史”做过些功课;故而就自觉不自觉地把《大明风华》和《大秦赋》相比较,继而妄自觉得,对这个比较,或有一丝可言。

(大明风华,朱棣)

(一)历史剧所“应做”的更是什么?

之前,写过关于《大明风华》的文章,提及更早前的一部严格讲似还未必就能归于“历史剧”的《江山风雨情》。那种充满历史的粘厚与苍凉、贯注人性的本真与矛盾的佳作,跟二月河清帝系列相比,还要更耐看些;本以为往后再难见到,却让《大明风华》刷新了印象。

回头再看二月河清帝系列,就觉得近期有些批评声音,并非全无道理。虽然,那样的批评声,多见于作者谢世之后,貌似不甚厚道,可总还是发了出来,浅见以为,真还不能就否定也算是一种“进步”。再比较《大秦赋》,还有之前见诸于公众的“大秦”三个系列(分别为《裂变》《纵横》《崛起》,电视剧都是五十多集),实在是想说道说道——历史剧更应该表达什么;或者说,历史剧所“应做”的更是什么。

所谓“历史”,基准定义中,就有“第一历史”、“第二历史”的区别。第一历史,就是所有真实的发生;作为后人,其实谁也不能确知。第二历史,主要指典籍、资料、考证,以及对这些的分析,还有分析的“结论”。

分析!结论!

至少,这二者,是必须要有“立场”和“态度”的。

立场,是说站在什么角度,站在谁的角度,以及,为什么。是定性的基本点,当属“理性”范畴。

态度,是说在所站定的角度上,对可资参照的“第二历史”的“原始部分”亦即泛指的“史料”及其方方面面“问题”,如何理解(说“看待”也行),如何取舍(说“详略”也行),如何评点(说“批判”也行),如何补充(说“完善”也行),是有度有量的,更偏于“感性”。

如果真的是以“展示”甚至“还原”历史为目的,本着严肃和诚实的初衷去创作允许适当虚构、允许情感倾斜的文艺作品,而不是借着“历史”的“壳”去演义、传奇,甚至干脆就是“古装化”,那么,窃以为,一句古话,就是最恰当的指引——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

(大明风华,朱高炽)

以史为鉴。鉴!参照、思索、批判、记取……这就该是“立场”。

知兴衰。知、兴衰。求知,感悟“兴”,也感悟“衰”。这就该是“态度”。

当然,作为文艺作品,用不着非要去追求“立场”的“不偏不倚”,事实上也不可能达成;但必定还是要有个“基本点”。相比于《大秦赋》的“站在、坚决站在秦亦即胜利者一边”,以后来者姿态、从“上帝视角”去看,或许能更接近“正确”——无论如何,上帝视角,都会看得更辽阔、更清晰。这跟有了航拍测绘就不用平地整体实测的道理几乎是一样的!

大抵,有了“立场”,才有“态度”。立场是态度的基础。立场站偏了,态度自然是一边倒的倾斜,有如《大秦赋》展示的那样——秦国贤达忠烈充斥朝野,万众一心势不可挡;列国卑劣庸碌俯拾皆是,凄惶衰败苟延残喘。让人实在禁不住想起xx神剧——如果反抗者都那么强,不用八年抗战,日寇八天都坚持不了。同理,如果真如《大秦赋》渲染并竭尽全力想让观众买入的那样,秦统一别说“奋六世之余烈”,就连十几年的灭国大战都太嫌铺张,直接摧枯拉朽就好啦,兜来转去大几十集不全成矫情了。

秦人、山东六国之人,都是人。只要是人,就具备基本人性。

秦国、山东六国,都是国。只要是国,就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好事不断涌现,犯罪分子一个不见”,永远都是“愿景”。

过去那么久的事,谁也不敢说就能百分百明悉究竟。想要展示,就最好还是站在相对冷静、尽可能客观的立场上,拿出唯物式的、尊重基本人性和社会常识的,公允态度。

这两点,《大明风华》,不敢说多到位,但观剧的感受上,肯定可察,还是在做“正向”的努力。有了这样的“正向”,最起码,不至于落入自圆其说的窘迫与强词夺理的矫情。

(大明风华,胡善祥和孙若微)

(二)《大秦赋》的“硬伤”和“表面伤”

所谓“硬伤”,在对一部历史剧“搬弄是非”的语境下,主要是指与常识、公论,甚至“史实”相抵之处;对应地,“表面伤”则更指本质上或许无关痛痒却难以视而不见的别扭。

“硬伤”和“表面伤”合二为一的第一例,当属秦王政也就是始皇帝嬴政早期的年龄特征。剧中,我们看到嬴政初到咸阳时,是个比母亲还要高的少年;而由确考可知,嬴政到咸阳时尚不满十一岁,即秦王位时也不过十三岁,剧中却不仅是由张鲁一一完全的成人形象扮演,还极尽能事地渲染出一场提心吊胆、好大架势的宫变。本来奄奄一息、只待熬够时辰就可以宣布死亡的庄襄王(子楚、嬴政父),得知胜利消息,还就大大缓解。

宫变及拨乱反正的这个如果有必定是发生在嬴政十三岁时的桥段,想要突出的是嬴傒、庄襄王兄长、嬴政大伯。这位在“正史”上一晃而过的人物,成了剧作创作的“称手工具”——设计刺杀归秦途中的“异人”,后来还在朝堂上拔剑“误伤”异人,呈水火不容之势,却一经偶遇被阻咸阳城外的赵姬嬴政母子,就倏然转性儿,以至于在宫变中明显倾向、鼎乾坤,进而成了占据其本应有权力、政治利益最为对立的庄襄王、嬴政父子的“铁盟”。

这种近乎无中生有的创作式推演,想要说的,应该主要是嬴姓宗室“舍小我、逞大计”的光耀点,对应赵国赵佾(赵孝成王丹所立太子)、赵偃(赵孝成王丹次子、即位人、赵悼襄王)这对兄弟之间的龃龉(主要是赵偃对兄长赵佾的排挤、迫害),似乎就在以点带面地诠释秦之所以愈强的根本——为大计而凝聚。大概,也就是为了对比和诠释,剧中,嬴傒对“太后”的一见倾心和一直以来的念念不忘,就表现得羞羞答答,不留神看都看不出来。

还有一例,就算“表面伤”吧——嫪毐其人的出处。剧开始时,似是在说嫪毐是接应到吕不韦异人的秦军委托的赶车人,未见更详细交代,也没从嫪毐的表现里看出为什么要委托他。后来又说是吕不韦门人,却又未予清晰交代。前后不搭、语焉不详。乍一看,好像很细节,不该计较。其实不然。

嫪毐,在那段历史中,是个起到微妙作用、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是始皇帝母亲赵姬的情人、号称“假父”,极大影响了始皇帝跟母亲以及吕不韦的关系。他发起几乎致命的叛乱,为年轻的始皇帝走向“政治成熟”上了无可替代的一堂“危机实践课”。没这碗酒垫底,时龄最多二十岁的始皇帝(秦王政),很难说是不是会像后来表现出的那样富于勇气、敢于决断。某种意义上,嫪毐给予嬴政的“教训”,构成了嬴政“明断自天启”质素的基石。

这样一个貌似垃圾而却挺重要的人物,刻画成纯粹的流氓形象也就罢了,连个出处都不清楚交代,似乎跟整部剧追求面面俱到的不厌其烦调调,不那么配套。

长安君成蛟(嬴政同父异母弟)之死的粗率与含混蹊跷、赵高突兀而乏味的出场和仓促潦草的“进身”、楚国春申君(黄歇)之死的内外动因及影响、吕不韦到底是精明商人还是知识型政客的形象定位模糊、赵姬从头到尾一付没见识的贱兮兮,等等,都可谓“表面伤”。

“表面伤”虽不“要命”,甚至似乎无伤大雅,可要是多了,也难免“遍体鳞伤”之感。

还有诸如吕不韦之死、李斯跟韩非(韩非子)的关系及韩非之死、赵将李牧之死这些明显与已呈“公认”的相关认知、说法相悖的戏剧表达,依笔者看来,都是“硬伤”。

不过,跟最大的硬伤相比,前述都还算不上什么。《大秦赋》最大的“硬伤”,是对秦统一也就是剧中所说“天下凝一”这个既是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题目也是整剧最核心线索的交代,不足、不透、不全面,甚至是——不够诚实。似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情节”属性的答案(只是“情节”,未必涉及“理由”),就可以倍速带过,实在经不住琢磨。

如果说,存在着“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盲点,能真把剧看懂,才怪!看不懂,再多的点赞,也还是吃瓜。

(三)历史题材创作当力避矫情

《大秦赋》最大的硬伤,也就是关于为什么要“天下凝一”,又为什么是唯有秦国必须并且能够去达成,交代得不足、不透、不全面,甚至都可以说是不够诚实。

不是没交代。人家交代了,还分了两个层次呢——先祖之志,和,听起来高尚很多的“天下苦战久矣”。接下去,还很有一番道理。说得都对。但真的没有“救世济民”那么伟大。依浅见,真正抱“救世济民”而几无他求的政治势力,不过近百年来而已;再往前,没有!

可人家就是形容出了这样的伟大。偏偏不提、不释,那个最初始动因——对地处西陲、出身卑微(驯马职司的天子附庸)、华戎相混(华族与戎族相融,那时还没有“汉族”的概念)的秦而言,早在战国之初,就已面临“要么独霸,要么灭亡”的历史宿命。变法图强、扩军东出、荡平诸侯,首先是秦国作为独立“政治体”非此即彼的“求存”逻辑。至于是“共主天下”而复制周朝的分封制国家联盟,还是“凝”成唯一的“大国家”机制,早在之前百八十年,孟子就给出了“定于一”的答案。

就是说,“东出”是由“生存诉求”转而骑虎难下的“必须”,而非“止战”、“救世”这般高尚,至少,主流上,不是。天下归一、不复分封,也绝非秦的首倡、专利。

把这些加进去,《大秦赋》刻意营造的“救世主”形象,就打了折扣,大大折扣。

观众或许不知道,可以不知道。但主创,连一些微末宫闱情节都锱铢必较的主创,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也是不应该不知道。知道而不去提,不去诠释,就显出了某种刻意。再是捧着托着地粉饰给胜利者,便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的矫情。

“寡人以渺渺之躯,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矣……”

这是秦始皇帝作为胜利者的自述。

他可以这么说。他有资格这么说。

可两千多年后的我们,没那样的资格,不可以那么说。

至少,两千多年过去,今天的我们,怎么也要在思想和认识上,有所进步吧。

哪怕您、您们,真的是他们的后代(其实并不是),抱着对先祖充沛的地域化的崇敬,也要有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的今人的冷静、客观、一分为二吧。

好一个大秦,少年隐瞒年龄,青年隐瞒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的事实,争相报名参军,只为雪国家被赵国所败之耻。不知是不是魔怔,看到这一节,脑子里不自觉响起《太行山上》那带着明显俄式交响乐特征的旋律。

好一个大秦,郑国、顿弱这些原本的“间者”(剧中说的是“间人”,对不起,从来没有这个词汇,就如不管哪个太后都从来不曾自称“本宫”),都心甘情愿成了“反间”不说,饥荒中韩、魏、楚等接壤国的流民入境,不仅得到秦军铁血护佑,还得到良田和减免赋税的超级国民待遇,被亲切地称“新秦人”。

王道乐土!理想国!!这样的政权,怎么能不天下归一?!在这样伟大的“额们”的先面前,六国焉得不灭?!

如果真的是这样,收割了伟大胜利的大秦帝国,缘何只存在了满打满算的十五年(公元前221~公元前206)、二世而亡?

六国“归民”被征入修造驰道、长城、骊山陵寝的浩大工程,被安置于最为艰苦、危险的岗位,没有“劳保”,更没报酬,死亡率极高,须得不停地大规模征调,才能确保不拖延。这个,咋不大提特提一下呢?

别国丈夫早晨出门劳作,妻子送别时,大抵都是嘱咐“早些回”;唯独在大秦,妻子要嘱咐丈夫“活着回来”、“完完整整回来”;丈夫或许完完整整活着回来(当日)了,却很高几率再见不到完完整整活着的妻子,因为她可能因为没把垃圾放对地方而被砍手或削耳!少年隐瞒年龄报名参军会不会有奖励、抚恤,不知道,但如果谁当了逃兵,倒霉的可不止他一个、他一家!这个,似乎也被基本忽略掉了。

反观《大名风华》,并没回避“靖难”的冤杀和仇隙,反倒用作了主线;也不忌讳兄弟父子祖孙君臣的猜忌互伤、反复无常,因为那更接近人性之根和政治历史的固有属性。剧里,真正完完全全正人君子,仅于谦一人,其他所有人,包括大女主,都可圈可点。整个故事,充满着暖腻、生动的“庸人的温情”,给观众的感觉是“过日子”而不是“受教育”。

而《大秦赋》,但凡秦一方,满台忠义节烈,就连大投机家吕不韦、以鼠喻人的李斯,都成了睿智、凝厚的君子,想必也是如剧中人物自己说的“入秦”多少多少年,给熏陶的。而嫪毐郭开之徒(还有赵王偃、赵太后)等“纯反”,则不惜拾起脸谱化老套,坏到小丑般肤浅,就怕人不厌。想来未必至于就是创作者不会、不懂。更可能是矫情——崇拜先祖的矫情。为划时代巨变戴光环的矫情。为胜利者歌的矫情。

凡事,一旦矫情起来,就难跑失真、偏颇、背离。历史剧,大几十集、准备流传后世的历史剧,真的该尽一切可能避免这样那样的矫情。实在不行,退到“适当娱乐”的尺度,也是好的。别脸上正中一块白,还拿着铜锤的架子,让人想赞赞不出,想笑不敢笑。

(大明风华,剧照)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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