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的牌坊

第一个故事两年前在老号扒过,来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某公在崇祯朝当谏官,有一次扶乩问寿数,乩仙直接判他某年某月某日死。某公一算,死期不远,于是郁郁寡欢,混吃等死。没想到死期到了,却安然无恙。满清入关后,他还继续当官,并位列九卿。有一次,同僚家里扶乩,又请到那位仙人,某公得意地说,你上回说我某年某月某日死,我这不还活得好好的,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

乩仙只判了六个字:“君不死我奈何?”某公愣了一下,突然满脸通红,赶紧尿遁。

为什么脸红?因为乩仙所判的死期,正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入紫禁城,崇祯跑到后山引体向上的日子,大明战死的武将不算,文官殉难的就有二十一人。乩仙以为,某公身为大明谏官,也会在这一天殉国,但他不但没死,还活过了李自成的大顺,迎来了爱新觉罗的大清,从“贰臣”到“三臣”,官越做越大。

原文也就一条微博长度,不动声色,最后包袱一抖,啪啪啪,左右开弓。

但纪晓岚更蔫坏的地方,一般人可能没注意到:他一开头就声明,这故事不是他编的,而是当按察的朋友宋蒙泉讲给他听的。

宋蒙泉,乾隆朝的甘肃省按察使(约等于司法厅长)。查史料,自远祖开始,宋家几代都是大明的高官,其曾祖宋炳,是崇祯十五年举人,以刑部郎中补肃州道,两年后就是甲申国难,他也不在殉难者之列。满清入关之后,宋氏家族依然代代为官。

也就是说,宋按察站在道德高度向他人扔板砖时,至少也有一些砖碎砸到其祖坟上。

无独有偶,袁枚的《子不语》中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明末,某儒生扶乩问官运和寿数,请到了关公降坛,关公批道:“官至都堂,寿止六十。”你能当到都堂(约等于省长),但活不过六十岁。后来,那儒生中举,果然一步步做到都堂。满清入关,都堂乞降,官职不变,一直活到了八十岁。有一次他到了乩坛,刚好又是关公降坛,他就问关公:“您上次说我的官运倒是应验了,但寿数早已过六十,是不是人的修为能决定寿命长短,神明也判不准呢?”

关公写道:“某平生以忠孝待人,甲申之变,汝自不死,与我何与?”我一生忠孝待人,甲申国难,你自己不去死,跟我有毛关系?

都堂屈指一算,崇祯引体向上那一年,他正好六十岁。

仔细一想,袁枚在这个叫《关神下乩》的故事里也埋了雷:关公凭什么讽刺这些“贰臣”?你号称“忠孝待人”,不也降过曹操吗?虽说有三个条件,也改变不了背叛大哥的事实;后来华容道放走曹操,该说你忠于刘备还是忠于曹操?

深度怀疑,关公的脸是被捧上神坛后才变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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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中还有一个更狠的。

满清入关时,有前明遗臣准备殉国,想来想去,自刎、上吊、跳水、自焚都太疼了,后来他终于在史书里找到一个爽死的榜样,就是战国时期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的那一位)。信陵君名无忌,却因功高盖主而招魏王所忌,再加上秦国使离间计,魏王觉得他迟早要篡位,于是削去他的兵权。信陵君心灰意冷,又没飞机可出逃,于是沉湎酒色,最后身体被淘空而死。

想到信陵君死得那么爽,那位前明遗臣就有样学样,一次性娶了多房姬妾,夜夜日日,就盼着能精尽人亡。没想到,几年过去还是没死,只是脊椎断了,弯腰驼背,走路时身体几乎都贴着地,被围观群众起外号“人虾”。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八十四岁才死。

为了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袁枚最后说:“王子坚先生言,幼时犹见此翁。”王子坚是袁枚的朋友,当过泸溪县令(今湖南湘西),袁枚的意思,这可不是他瞎编的,真有此人。

这故事的打脸声就更响了。纪晓岚笔下那个谏官,以及被关公羞辱的都堂大人,至少都没公开作出“我要殉国”的高姿态来收割流量,而“人虾”兄高调殉国,却整出这么一闹剧,既想当烈士又想爽死,天底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这种断了脊梁骨的人,称他“人虾”只是形似,“人渣”才是形神兼备。

深度怀疑,这“人虾”的人物原型,就是著名的钱谦益。

如果有朋友不熟悉他,简单介绍一下:钱谦益,明末著名诗人、东林党领袖,崇祯朝曾官至礼部侍郎,后在权斗中被革职。明亡后,南明弘光政权在南京成立,钱谦益前往依附,当了礼部尚书。

钱谦益另一个更为人知的身份,是秦淮八艳之一、名妓柳如是的丈夫,两人相差36岁,柳如是虽是妓女,但在诗才、气节方面,完全碾压须眉。

广为流传的说法是,清兵临城下时,柳如是劝钱谦益跟她双双投水殉国,也许是平时在柳面前也曾作出为国尽忠高姿态吧,钱谦益无法拒绝,但谁也没想到,他走到水边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实在看不下去,纵身往水里跳,却被钱谦益抱住。

“水太冷,不能下”,这活脱脱又是一位“人虾”翁,殉国还想死得舒服点,不过是为怕死找一个无厘头借口。

当然这只是野史,动机跟纪晓岚、袁枚的笔记小说一样,为了证明这些所谓的文人,平时咋咋呼呼,姿态一个比一个高,关键时刻妓女都不如。

历史上的钱谦益,确实没殉国,还开城降了满清,甚至主动响应“剃头令”,为南京百姓作出先锋模范榜样。关于投水一事,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第五章《复明运动》中如是说:

明南都倾覆,牧斋(钱谦益)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上引顾苓《河东君传》云:“乙酉五月之变,君(柳)劝宗伯(钱)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南都(南京)覆灭时,钱谦益降清,到北京任职。这时候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据顾苓的《河东君(柳如是)传》载,柳如是确曾劝钱谦益殉国,但被钱直接否了,柳自己投水,却被钱死死抱住不让她死。这一幕还有旁观者,就是在钱谦益府上当私教的沈明抡。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相关页面(三联书店2001版)

按陈寅恪的考证,所谓“湖水太冷不宜殉国”的说法,最早出自一本叫《扫轨闲谈》的书,它是道光年间才刊行的笔记小说,距离南明覆灭已有一百多年,里面写到钱柳发生这段对话时,是在常熟的尚湖,但南明覆灭时,钱柳都在南京,时间地点都对不上,可见此说法是道听途说,不值得考证。

虽然没说过水太冷,但钱谦益作为一个前东林党领袖,关键时刻气节不如妓女,也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你也可以骂柳如是在“逼人当烈士”)。当他北上的时候,柳如是不跟他去,选择留在南京,摆明了耻于为伍的姿态。

你看,谁说当过妓女就不能立牌坊?不但要立,还要在秦淮河边立一块乘风破浪的。

而钱谦益在北京当礼部侍郎还不到半年就告病回南京,然后,人生的最后十几年,又再次转舵,一直在暗中金援反清复明运动,活到了八十三岁(跟“人虾”翁同龄),在复明无望的绝望中死去。

这样的人,满清皇帝有多待见他,不难想象。乾隆就把钱列入《贰臣传》,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甚至用最恶毒的话来骂他:

至钱谦益之自诩清流,腼颜降附……均属丧心无耻。若辈果能死节,则今日亦当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命,而犹假语言文字以自图掩饰其偷生,是必当明斥其进退无据之非,以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魄。

钱谦益之流“自诩清流”,又厚着脸皮投降,实在是“丧心无耻”,这些人当年如果能殉国,今天自然也在表彰之列(乾隆多次褒扬袁崇焕),可他们既当又立,我当然要扒下他们的画皮。

主子如此定论,纪晓岚这些聪明的汉臣,自然也就跟着落井下石,他用八个字评钱谦益:“首鼠两端居心反复。”这话,比《阅微草堂笔记》中借乩仙之口说出的“君不死,我奈何”更狠。

像纪晓岚、袁枚这些生在新大清、长在正红旗下的文人,没有历史包袱,自然能够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用各种段子来贬损“钱谦益之流”,而作为同样遭遇家国之变、又作出类似选择的陈寅恪,除了在学术上向钱谦益致敬之外,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示了对钱的理解。他的《柳如是别传》皇皇八十多万字,有三分之一篇幅是在写钱谦益晚年的复明运动,不难看出,在陈笔下,钱是在用这些行动洗刷之前的耻辱。

当然,陈也没刻意美化钱。在书中,他还引了顾公燮《消夏闲记》中《柳如是》条目,说钱谦益晚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柳如是则讥讽他说:“公不死于乙酉(南都倾覆之时),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

这话,跟纪晓岚和袁枚笔下的谏官、都堂、人虾等真是殊文同归。陈寅恪说,这些言论,跟柳如是的“诙谐勇敢”和钱谦益的“迟疑怯懦”颇相符合,可信度较高。

只是不知道陈寅恪引这一段时,内心是何等的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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