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职斯地一年半,赢得民众泪千行
□洋中鱼
打卡时间: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冬
打卡地点:道县
吕衡州像
一
一股风从中唐的山谷里吹来,令站在亭子里的吕温打了一个寒战:世道变化太快了!
这个亭子并不是中国大地上的某一处实景,而是吕温脑海里的意象,仿佛两条路交会于山谷,他站在交叉点看了看四个不同的去向,还有四周高耸的山,心里尽是迷惘。
本来,安史之乱如同一个深坑,让大唐这个巨人跌了一跤,导致骨折。尽管后来爬了起来,但业已动摇了大唐的根基,使得大唐由盛转衰,而复兴就成了人民最殷切的期盼。
可是,复兴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来得快。这不,仅一年多时间,大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去年派自己随张荐出使吐蕃的唐德宗李适已于今年正月驾崩,44岁的太子李诵即位成了新皇帝唐顺宗,他是自己那帮倡导改革铁哥们的坚强后盾,原以为以王叔文大哥为首的改革集团可以放手一搏,实现大家的共同人生目标。遗憾的是,李诵的龙椅还没坐热,就因中风失语被迫禅位给27岁的儿子李纯,也就是现在的唐宪宗,他们的改革由和风细雨顿时凝结成寒冰。
想一想都不敢相信,一年换了三个皇帝。这在中外历史上十分罕见!
而今,自己回到长安,感觉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到处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见那些官兵在宫廷前和各个街坊匆匆而行、紧张兮兮的模样,好像如临大敌。难道京城渗入了吐蕃的奸细?或者被外敌所包围?
听说参与改革的人都被控制起来了,正等候发落,吕温忽然一个寒战:整个宫廷都可以嗅到宪宗李纯的怒火,随处可见宦官们阴森森的冷笑。
那种笑是宦官的胜利?还是宦官的屠刀?如果是胜利,为什么看不到老百姓的欢呼?如果是屠刀,什么时候砍向改革集团的颈脖子?
去年三月,接到吐蕃赞普牟如去世的消息后,唐德宗李适为之废朝三日,思考对策。后来,经过与大臣们仔细商讨,李适决定派遣工部侍郎张荐为正使、侍御史吕温为副使,前往吊祭。安抚好吐蕃,可以赢得暂时的边境安宁。
没想到半途出现意外,使团行至赤岭(今青海省日月山)时, 61岁的正使张荐突然因病去世。吕温以副使的身份极力说服大家,按原计划行事。
抵达吐蕃后,吐蕃亦知唐朝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之事,担心此时形势不甚明朗会重启战争,为增加己方的筹码,于是将整个使团软禁起来,不允许他们返回长安。《新唐书》记载,“虏以中国有丧,留(吕)温不遣”。
一年后,吐蕃放了使团,经历了生死劫难的吕温带着大家终于回来了,向刚刚即位的唐宪宗禀报了情况。禀报时,他看见唐宪宗满脸冷漠,心里不禁打了一寒战。
没想到一回到长安就遭遇尴尬:王叔文行事鲁莽,导致改革集团正面临灭顶之灾!还有一个坏消息:吕温回到长安不到十二天,恩师陆质因病去世。
站在那个若有若无的亭子中,吕温在思考:假设自己当初不出使吐蕃而留在长安,能否挽救改革集团的命运?王叔文听得进自己的意见吗?
不知道。因为历史不允许假设。
元和三年(808年),经御史中丞窦群推荐,吕温出任刑部郎中,兼侍御史。
这年九月底,李吉甫罢相出为淮南节度使。十月的一天,李吉甫在即将出镇淮南之际,因病召术士陈登夜宿其第。窦群、吕温即派人于清晨逮捕了陈登并进行审讯,又向宪宗勃奏李吉甫交通术士。
要知道大臣信巫术是一大忌讳,坐实会被严惩。宪宗于是亲召陈登面讯,由于陈登的狡辩,宪宗最后认为子虚乌有,因此处罚窦群和吕温。十月十六日,窦群贬湖南观察使,吕温贬均州刺史;十七日,窦群再贬黔南,吕温贬道州刺史。
一帆风雨路三千,吕温由此正式打卡永州。
二
船溯流而上过永州,抵近道州时,吕温有感而发,写了一首《道州途中即事》:
零桂佳山水,荥阳旧自同。经途看不暇,遇境说难穷。
叠嶂青时合,澄湘漫处空。舟移明镜裡,路入画屏中。
岩壑千家接,松萝一径通。渔烟生缥缈,犬吠隔笼葱。
戏鸟留馀翠,幽花吝晚红。光翻沙濑日,香散橘园风。
信美非吾土,分忧属贱躬。守愚资地僻,恤隐望年丰。
笔者怀疑,吕温此处用错一字,或是整理吕温文集的人搞错一个字:荥。笔者揣测,应该是营阳,就是道州的古称,三国吴宝鼎元年(266年)分零陵郡南部置,郡治营浦县(在今道县濂溪街道办事处)。吕温此诗就是说零陵、桂林一带山水很美,自己赴任的古营阳(道州)也一样。如果说荥阳,根本不好理解。荥阳在郑州,与吕温儿时的住地洛阳不是同一个州,他不可能扯得那么远。
道州,是大道之州,也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在中唐时期,道州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很酸楚的:产矮奴,多土匪。因此,需要能力很强的人来治理。
在吕温来道州的四十年前,大诗人元结两次出任该州刺史,他深入调研,有感而发写了一篇《道州刺史厅壁记》挂在府衙大厅,认为“天下太平,方千里之内,生植齿类,刺史能存亡休戚之;天下兵兴,方千里之内,能保黎庶,能攘患难,在刺史耳”,不管天下太平不太平,刺史都是一方福祸的关键因素。元结的文章,不仅点评了诸多前任刺史之清浊,还警示后来者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
哪知道后来一个刺史,不知是水平有限还是心里有鬼,把这篇有些刺目扎心的“警世良言”拿下了。吕温一到任,就把元结这篇文章重新刻写在厅壁上,继续“用为鉴戒”。
除了四十年前来此的元结,还有十年前在此任职并倒在任所的阳城,人称阳道州。他上书皇上,要求取消矮奴土贡这项苛政。皇帝看了他的奏章后,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从而将这项伤天理、灭人性的虐政予以废除。
吕温崇拜英雄,致敬英雄,也希望时势造英雄。
每天进出府衙,吕温感觉到自己在重复先贤的脚印,他在心中要求自己深入群众,了解百姓疾苦,跟老百姓交朋友,做一个受百姓欢迎的官员。
为此,他写了一首《道州感兴》:
当代知文字,先皇记姓名。七年天下立,万里海西行。
苦节终难辨,劳生竟自轻。今朝流落处,啸(潇)水绕孤城。
三
关于吕温在道州的工作,似乎没有人专门为其记载。但一些生活片段,被他自己用诗歌的方式截图下来。
吕温抵达道州已经是初冬,由于他为了很快进入角色,积极开展工作,时间如手中沙粒,漏得很快,不久便到了春天。
在道州,吕温跟一个姓欧阳的人交往颇多,经常去他家里玩。欧阳家在城北一里外,有一个小庄园,种了很多桃树,春暖花开时,恍若世外桃源,这给平日忙于政务的吕温带来了乐趣。有一次,他兴趣来了,为主人家写了一首诗《道州春游欧阳家林亭》:
道州城北欧阳家,去郭一里占烟霞。
主人虽朴甚有思,解留满地红桃花。
桃花成泥不须扫,明朝更访桃源老。
政成兴足告即归,门前便是家山道。
道州城北有一座楼,附近有很多李树。每年春天,李花开花,白茫茫一大片,让人疑是到了关外。吕温想起永贞革新改革集团那些人尤其是“二王八司马”中的“二王”已死、八司马外放,睹景伤情,更加觉得一个人的信仰和操守的重要,无论何时何地,都该像这洁白的李花一样,哪怕孤独,也不改本色,因此写下一首《道州城北楼观李花》:
夜疑关山月,晓似沙场雪。曾使西域来,幽情望超越。
将念浩无际,欲言忘所说。岂是花感人,自怜抱孤节。
道县何姓为大姓,人口众多。其中一个品行高洁、很有才华和修养而不愿意步入仕途的人,跟吕温关系很好,他自称山人,吕温尊称他为处士,两人交往密切,唱和甚多。遗憾的是,何处士的作品没有流传下来,倒是吕温的集子里,收入了三首写给对方的诗:
其一:《道州夏日郡内北桥新亭书怀赠何元二处士》
结构池梁上,登临日几回。晴空交密叶,阴岸积苍苔。
爽气中央满,清风四面来。振衣生羽翰,高枕出尘埃。
齐物鱼何乐,忘机鸟不猜。闲销炎昼静,选胜火云开。
僻远宜孱性,优游赖废材。愿为长泛梗,莫作重然灰。
守道穷非过,先时动是灾。寄言徐孺子,宾榻且徘徊。
其二:《道州敬酬何处士怀郡楼月夜之作》
清质悠悠素彩融,长川迥陆合为空。
佳人甚近山城闭,夏夜相望水镜中。
其三:《道州酬送何山人之容州》
匣有青萍筒有书,何门不可曳长裾。
应须定取真知者,遣对明君说子虚。
第一首是写给何处士跟元处士两人的,第二首似感谢何处士在怀郡楼的夜宴,又像唱和之作。第三首是何处士去广西容州,吕温写的一首送别诗。由于吕温在道州只待了一年多,也许两人从此没有再见面。
有一个跟何处士差不多的长沙人叫戴简,知识渊博,对《庄子》很有研究,跟柳宗元、吕温等人都有交往。当时,柳宗元谪居永州,而他的岳父杨凭刚出任京兆尹不久,因与御史中丞李夷简素有隙,被对方弹劾说他在江西任职时贪赃枉法,在长安的永宁里府第养了很多幽妓小妾,要置他于死地。好在翰林学士李绛说情,宪宗也觉得杨凭治京兆有成绩,因此贬为临贺尉。杨凭到了临贺,柳宗元因为谪居不敢擅自出永州,只好委托包括戴简在内的朋友们捎带书信表示问候。从永州去临贺,必经道州,作为柳宗元的好友,吕温自然会热情招待。临别时,他写了一首诗《道州送戴简处士往贺州谒杨侍郎》:
羸马孤童鸟道微,三千客散独南归。
山公念旧偏知我,今日因君泪满衣。
这首诗表达了自己对长辈和友人的思念之情,那种质朴的情感流溢而出。
由于长期劳累,吕温有一次生病了,一些部下和朋友前来探望,这让他十分感动,写下了一首《道州郡斋卧疾寄东馆诸贤》:
东池送客醉年华,闻道风流胜习家。
独卧郡斋寥落意,隔帘微雨湿梨花。
道州的灰鹅是当地的美食,人们十分喜爱,家里来了贵客,都要宰杀一只灰鹅来款待。而在吕温眼里,灰鹅虽然没有大雁那种飞翔时的优美姿势,但毕竟是可爱的生灵,这让他不忍去吃,因此在府衙北面的池子里将鹅放了,为此写诗一首《道州北池放鹅》:
我非好鹅癖,尔乏鸣雁姿。安得免沸鼎,澹然游清池。
见生不忍食,深情固在斯。能自远飞去,无念稻粱为。
就是工作再忙,也不能放弃阅读和思考。吕温出任道州刺史,是朝廷命官,而近在咫尺谪居永州的柳宗元却是贬谪身份,导致两人不能见面畅谈。但两人保持着书信往来,并对一些问题进行探讨。柳宗元写了篇《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见证了两人的坚贞友谊。
秋天枫叶红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人生的壮美,并由此慨叹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无情,更容易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一个晚上,吕温独自坐在道州南楼,仰望空中星月,环顾四周环境,写下一首《道州秋夜南楼即事》:
谁念独坐愁,日暮此南楼。云去舜祠闭,月明潇水流。
猿声何处晓,枫叶满山秋。不分匣中镜,少年看白头。
是的,跟柳宗元等人一样,年届不惑、头发渐白的吕温心中也是渴望回到长安的啊!
四
诏令终于来了,但不是叫吕温回长安,而是改任衡州刺史。
虽然在道州只待了一年半,但由于吕温为官清廉,为百姓办实事,因而深得下属尊重和民众爱戴。临别之际,很多人前来送别,其中,包括江华的毛县令。望着这位工作务实、深得自己喜爱的部下,吕温心里依依难舍。虽然在道州待了不足两年,但皇命在身,现在不得不离开。为此,他写了一首《道州将赴衡州酬别江华毛令》送给对方:
布帛精粗任土宜,疲人识信每先期。
明朝别后无他嘱,虽是蒲鞭也莫施。
诗中的蒲鞭,是指用蒲草做的鞭子,用以表示薄罚宽仁。作为一州之长,在县令送行时,反复叮咛对方要爱护百姓,就算是蒲草做的鞭子,也不要轻易朝老百姓打去。上级对下级做这样的嘱咐,在历史上是没见过的。
吕温到了衡州后,对待政务丝毫不敢懈怠,仍恪尽职守、积极作为,各项工作都抓得很好。他打击豪绅、惩治腐败、整顿税收、兴修水利、发展教育,还与衡州的文人学子探讨学问,奉敕代天子祭告南岳,令衡州上下焕然一新。
遗憾的是,由于劳累过度,他终于倒在任所,年仅四十岁,人称吕衡州。
《新唐书》对他在衡州的政绩评价为:“治有善状”。这四个字,应该是非常公允的。
吕温死后,刘禹锡获悉,写下《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以表悼念之情:
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
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
遗草一函归太史,旅坟三尺近要离。
朔方徙岁行当满,欲为君刊第二碑。
柳宗元与刘禹锡唱和,作了《同刘二十八哭品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诗: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
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
三亩空留悬馨室,九原犹寄若堂封。
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
此外,柳宗元还写了一篇《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以表缅怀。在文章中,柳宗元在描述道州和衡州两地老百姓对吕温的缅怀时说:“君之卒,二州之人哭者逾月。湖南人重社乡饮酒,是月上戊,不酒去乐,会哭于神所而归。馀居永州,在二州中,闻其哀声交于南北,舟船之下上,必呱呱然,盖尝闻于古而观于今也。”
对吕温的文章,柳宗元慨叹道:“君之文章,宜端于百世。今其存者,非君之极言也,独其词耳。君之理行,宜及于天下,今其闻者,非君之尽力也,独其迹耳。万不试而一出焉,犹为当世甚重,若使幸得出其什二三,则巍然为伟人,与世无穷,其可涯也。”
当时有一个叫元微之的人,行辈在柳宗元等人之后。他是元和元年考取进士,对策第一,以文被召幸于太子宫,服侍太子。此人与吕温深交,吕温死后,他作诗《哭吕衡州》六首。其中曰:“儿童喧巷市,羸老哭碑堂。”又有曰“满船深夜哭,风棹楚猿哀。”
元微之诗中说的这些场景,恰好与柳宗元的记述相印证。
此外,元稹写有《哭吕衡州六首》,窦巩写有《哭吕衡州八郎中》 。众人诗文,极尽悼念。
一个人二地为州官,身后赢得百姓思泪千行,应该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荣耀。
线装《吕和叔文集》
赵明诚《金石录》卷第十关于吕温
《祭舜庙文》记载
钦定《四库全书》之《吕衡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