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耀红:长沙的岳麓山为何如此出名?
1
岳麓山,立于湘江西畔,已是亿万斯年。整个城市的西边天际,都踊跃着它青色的山脊,而湘江像一条闪光的飘带,日夜飘在它的襟前。
江北去,山南来;江宛转,山连绵。
在我心里,岳麓之于长沙,如同一场亘古的晤对。一城繁华,对着一山幽静;现代红尘,对着古典山林。
不管你是不是见到岳麓的山影,也不管你是否身在山中,岳麓山在那里,仿佛整个长沙城就安定了,所有的“心”安顿于斯,所有的“气”蕴积于此。从此,城市浮华的日子忽而就有了一份笃定、从容与沉着。
你见,或不见,岳麓山就像一朵绿色的流云,停在我们的念想里。我有时候忽发奇想,假如有那么一天,岳麓山像太行、王屋那样被某位神仙搬走了,你想啊,失去岳麓山的长沙,那将陷入怎样的平庸、肤浅和空空荡荡啊。或许,这座城里再雄伟的建筑消失了,长沙依然是长沙。然而,不能没有岳麓山。它是长沙的依靠。正如老舍写济南的山一样,山在注视一个城市的目光里,有着父爱似的深情。
相看两不厌,唯有岳麓山。
这么多年,我也曾混在观光的队伍里游历过些许名山。在泰山极项,我曾走过云雾缭绕的“天街”;在南岳衡山的祝融峰上,我曾拥被守候过太阳的喷薄;在阿里山,我曾仰望过一株株千年神木……
然而,在这些山面前,我从来都是一个匆匆过客。唯独岳麓山不一样。我熟悉每一条上山的路,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知道“岳麓山”的名字,我可以追溯至孩提时代。那时,普通乡民所吸的一种香烟,牌子就叫“岳麓山”。在那印制粗糙的烟盒上,我第一次隐约看到了“爱晚亭”。
然而,一直未曾登临过。直到大学毕业那年,隔着一碧湘江,我才默默凝望过麓山青黛的山影。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从清水塘骑一辆凤凰牌单车,倏忽之间就到了湘江大桥桥头。我站在那里望岳麓,天空那么干净,就像是一种安慰。我恍惚听见绿野丛中有一种无声的召唤。身后是林立的城市高楼,而真正的大师却在对岸的绿树红墙里。我向往那个山上。几年后,岳麓山果然以其厚重与灵秀,深深地将我拥入襟抱。
木兰路上的木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在麓山下的湖南师大校园,我从容地念完了硕士,又慢慢地念完了博士。我由一名教师转型为期刊编辑,多年后又由一名期刊编审转型为高校教师。
三年前,我重新回到文学院。当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窗外正好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岳麓山在雨里,像长者一样注视我,静静地聆听着。
心在麓山,此生所安。
2
这么多年,不知到底爬过多少次岳麓山?
在映山花开的春光里上山,又在红叶似火的秋色里下山;在浓荫匝地的夏日拾级,又在白雪压枝的冰天里独行。我听过山风袭来的风雨,也踩过斑驳细碎的月色,更妙的是,很多次我立在岳麓山顶,遥看着远处的漫天星光与长沙城的万家灯火相映生辉……
那么浩瀚,又如此璀璨。
最喜欢岳麓山路上的幽静与丰富。有时候,遇见一块石头,或邂逅一株古木,都可能引发一份怀古与感发。石头的纹理,古木的年轮,它们都曾是这座山远去的岁月啊。
其实,岳麓山的语言,远比我们更古老,也更深刻。每次走在山路,走在那没有语言的林间,总会被无数细微的生命疗愈或开示。
有一回,我看到一根青藤,正沿着古树向上攀升。新雨后的藤蔓叶,每一片都青绿发亮。但我知道,无论它们多么可爱,并没有人真正喜欢一根藤蔓。人们说,攀附,是青藤的宿命。宿命,意味着无法改变的结局。难道我们寄望于某一根藤蔓也长成你心中的树?万物皆得造化,生命各有本来。草木有本心,何须人教化?一旦放下固有的陈见,我才重新打量自然:那根古木其实像一个沧桑的爷爷,而那根小青藤就生长在他慈爱的目光里。是啊,再苍老的历史里,都可以看得见透明而纯净的人性。
岳麓山原本安静。到了秋天,安静里更添了些许明亮的暖意。那时候,一些树木都从幽深的沟壑里撑起来。若从山腰俯瞰,它们就像一幅幅苍劲的素描。清风徐来,漫山树木都摇晃着婆娑的光影。那是秋天的调子,应和着太阳的煦暖,与空气的微凉。这时候,你寻一条幽僻的小径走去,满地都看得见灰枯的落叶,而厚厚的、褐色松针已将树底铺得软软的。那么,且撩起你黑色风衣,随意坐到那些松针与落叶之上吧。这时候,什么话也不用说,就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湘江水好了,它正在秋阳里泛着波光。而远处,是一只云中的江鸟。
清晨的岳麓山,是鸟的天堂。多年前,我到岳麓山下参加一个活动。那天去得太早,活动还远未开始,只好到近处的山路走走。晨光里,简直走进一个众鸟和鸣的世界啊。树林与树林之间,山坡与山坡之间,屋顶与屋顶之间,远近高低都在回荡着鸟儿的问候与应答。不知他们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歌?
一种鸟的声音里就是一种性格、一种情调、抑或一个故事。在爱晚亭前的小树林里,我看到枝桠间跳荡着的几只小鸟,他们的声音和身子一样秀美。小鸟们的话语不多,温文尔雅,锦心绣口。这与另一种大喊大叫的鸟形成鲜明对照。大声的鸟叫回荡在山坡上,显得粗重而急促。真的辨不出那洪亮的声音到底是来自那些密林,还是来自远处的屋顶?只知道他们旁若无人,高谈阔论,心直口快。相对于林间落叶或流泉的浅语低吟,那鸟语确乎有些粗鲁。但转念一想,那么好的晨光,怎么就不理解他内心的欢娱呢?每一种鸟都有自己发声的方式。你赶走一种,整个山林就失去了百鸟和鸣。
岳麓山上的众生,值得用每一只审美的耳朵去谛听。
3
一座岳麓山,就是半部民国史。
这是怀激烈的流血史、战争史,也是日月昭昭的报国史、丹心史。
1917年,蔡锷、黄兴先生都曾在此举行隆重的国葬。这些伟大的灵魂,最终在这里化作了天空闪烁的群星。愿这些辛亥与民国的英灵聚在此间,从此不再寂寞。在岳麓,辛亥革命起义军总司令、前线总指挥蒋翊武葬于此,辛亥革命志士焦达峰葬于此,辛亥革命中任湖南新军副都督的陈作新葬于此,民国奠基者禹之漠葬于此,参与领导萍浏醴起义的刘道一葬于此,以《猛回头》《警世钟》传世的民主革命家陈天华亦葬于此……
一百多年过去,英烈们始终静静地长眠于故乡的明月之中。
岳麓山的历史,以生命和碑文写就,更以野花和思念写就。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事正殷。巍巍岳麓成为三次长沙大会战的天然屏障。其时,“战神”薛岳将军曾将指挥所设于岳麓山上,再以山头重炮给侵华日军以重创。然而,交战是惨烈的。麓山最终失守,长沙还是沦陷。无数在浴血会战中牺牲的年轻将士们,最终都血染大地,融入脚下的泥土。
我不知道这山上到底埋有多少忠骨,也不知道这山上到底又有多少坟茔。我所愿意提醒的是,那些墓碑上有着太多太多嘎然而止的青春。黄兴一生只活了四十七岁,蔡锷一生只活了三十四岁,蒋翊武一生只活了二十九岁,焦达峰一生只活了二十五岁,陈天华一生只活了三十岁……
岳麓山的英雄祭,何尝又不是岳麓山的青春祭?
学正朱张,一代文风光大麓;勋高黄蔡,千秋浩气壮名山。
壮哉!岳麓山。
4
仁者乐山,知者乐水。心存仁念,亦如山踞千年。水流不滞,日知而智。
如此一来,麓山深厚,乃仁者象征;湘水灵动,又是智者精神。
岂止山水相依、仁知互见?岳麓山站在那里,仿佛就是一个儒、道、释并存的文化隐喻。
山脚,岳麓书院以传道济民为己任,它所崇尚的是“入世“的儒家思想;山腰,梵音飘飘,钟磬悠扬,那里有佛陀的声音;山顶,云麓宫所弘扬的却又是“出世”飘逸的道家思想。
然而,在儒道释的兼容中,最能代表岳麓山底蕴、精气与格局者,当数山下的岳麓书院。
此书院始建于北宋之初。一千多年来,这里人材辈出,弦歌未绝。那挂着“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的书院大门,早就成了湖湖文化的地标,成了我们精神世界的门楣。
在宋代,朱张会讲首开书院会讲之先河,一时天下云集,饮马池涸;至清代,康熙与乾隆两朝皇帝都曾御赐匾额以嘉勉,一曰“学达性天”,二曰“道南正脉”。千百年来,一批又一批改变过中国历史的湖湘俊杰都从书院走向了世界,走进了历史与未来。他们以其卓越的思想和功业,彰显出湖南人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文化气象。王船山如此,魏源如此,曾国藩如此,郭嵩焘如此……而近现代以降,于湖南一师求学的青年毛泽东亦曾寓居书院的半学斋。据说,当年他为体会“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甚至会在雷电交加的夜晚独自从岳麓山巅跑下来,藉以磨砺意志。
“千百年楚材导源于此,近世纪湘学与日争光”。诚哉斯言。但我更喜欢讲堂两侧的长联。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见天地,见自我,见众生。天人相应,儒道共济。麓山者因为这一份守望,所谓宇宙与吾心无不沐浴在一片澄明之中。
我曾在书院的青石上缓缓踱步。有时,我会天真地想:每天游人散去的时候,墙上那些碑文、诗句与文字,还会不会在月色如水的无人深夜,从时间那边泅渡回来,在这山里发出清雅的回响?
岳麓山,在我心里。
【作者简介】
黄耀红教授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