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鄱专栏 | 王运美:那人,那树,那老屋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王运美 / 图:堆糖

我家老屋门口有两棵树:一是柚子树,二是扁柏树。

两树栽于何时何人,已无法考证,我刚懂事它们就那么大,仿佛一直在等我到来。听父亲说,爷爷的爷爷手上就有了。

那时,家里的老房子是一座百年老屋,泥巴墙已经多处裂开,风趁虚而入,屋里冬冷夏凉,天刚亮,则晨曦如千万支利箭直射室内。屋柱有些朽烂,整修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然家中十一口人吃饭,日子十分拮据,只能住一天算一天。与摇摇欲坠的旧房子相比,两棵老树枝叶婆娑,生意正旺。

一家人开门见树,进门见树,它们仿佛我家的"迎客松",一代代人的生老病死,它们都是见证者。

它们是我童年时代的玩伴:我在树下玩泥巴,挖知了,找蝉蜕,观察蚂蚁⋯⋯一个人自娱自乐。后来又做了放牛娃,一回家,把牛绳拴在树干上,牛躺在树荫下,悠哉悠哉,嘴巴不停地嚼着,好像小孩儿吃泡泡糖。

大树底下好乘凉,炎炎夏日,有时大人也会在树下歇息。树叶浓密,自然是鸟儿的天然藏身之所,小黄雀,鹁鸪经常在其中做窝,黄雀的窝小巧精致,编织紧密,鹁鸪的窝由一些小树枝搭成,比较简单。我们从来不捅鸟窝,大人总是教育我们要爱护它们。

人,鸟,树和睦相处,光阴如一江春水,悄悄流逝。好像祖父祖母天生就满脸皱纹,一双手如老松树皮般的粗糙。祖父和他的朋友们抽着旱烟,灯火明灭。高谈阔论,有时大笑,声震屋瓦。他头发稀疏,面色红润。祖母天一亮就忙,洗锅,煮饭,喂猪,喂鸡,洗衣⋯⋯她总是说,除了我死了,事就做完了。父母正当盛年,正是劳动力,天一亮就扛着锄头耙子或拖着大板车到田地里干活,棉花,油菜,花生,稻谷一袋袋拖回家,养活一家老小。小孩子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夏天黄昏时,姐姐摆好大脚盆,放好水,给五个弟弟妹妹洗澡,再在大树旁摆好铺板,连成一片,好像赤壁曹操的战舰,锁在一排,弟弟们在上面跑来跑去,当作临时的战场。姐姐则大声呵斥,维持秩序。

生活每天都在上演一幕幕悲喜剧,两棵大树是默默无言的观众,它们目睹了祖父母从它们身边抬到山上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姑姑,姐姐出嫁,咚咚锣鼓和噼噼啪啪的爆竹吓得树上的鸟儿慌忙逃窜,它们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大的声音。再后来,我们兄弟也都出门。有的打工,有的读书。我每次出外回家,老远就望见这两棵树,老屋顶冒着炊烟,母亲很欣喜地站在门口:"学校放了假吧?来来来,先吃一碗面。"母亲的面条有她自己的特色:面多汤少,实实在在。

那时,树在,母亲在,家还是老样子。

后来,人,走的走了,老的老了,大的大了,只是,树还是老样子,"山上常见千年树,世上难找百岁人。"其实树也会老,一年一个年轮,我们只知道它变粗了,长高了。某一天我站在树下蓦然回首,已是中年。

柚子树皮色青灰,它身上的刺坚硬如铁,它的叶子油光发亮,四季长青。它有两股大树干,奇怪的是,它一股长红心柚,一股长白心柚,肉质饱满,汁水甘甜,与村里其他柚子不一般。多少年来,村里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来吃过我家柚子!家里几代当家人都十分慷慨,来者不拒,先是随手摘,后用凳子垫脚,再用耙子钩,太高的地方钩不着,就爬楼梯上树,用长竹竿扎镰刀割,柚子扑通扑通摔在地上,捧在手上,香气扑鼻。有人动作粗暴,连枝带叶扯下,柚子树全身颤抖了一下,仿佛人受了刀剑的痛苦,家里人只得请求打柚子的人动作轻柔一点。

我们家自已反而吃得少,家里几代女人经常剥柚子皮腌成一道下饭菜。腌柚子皮也是很繁琐的事情,要把它切成片,漂在水里,挤干水分,再漂,反复多次,以便去掉那刺鼻的气味。

在我们家,柚子树刺也有它特殊用途。家里孩子多,头上容易长"包","包"长熟了,摸上去软软的,用洗干净的柚子刺一捅,它就流出了脓血,很快就好了。那时母亲就是个"外科医生",也许中国最古老的医术一针炙,就是这样无意中发明的吧。

紧挨着柚子树的就是那棵扁柏树,在我心里,它仿佛烈士那样大义凛然,也是我心中的一个遗憾,我只能默默地对它说:"我没有保护好你,真对不起!"

据说扁柏生长极慢,因而材质极紧密,汉代贵族墓葬中采用黄肠题凑,用的就是柏木,那么粗壮的柏木起码要长千年之久。古人渴望肉身千年不朽,他们喜欢用楠木棺材柏木盖来保护遗体,因为柏木耐腐蚀,密闭性好。

此外,柏木在民间还被赋予"万古长青,白头偕老"的意义,这就为我的柏树被摧残埋下了伏笔。

我家的柏树大约十五六米长,笔直的瘦瘦的,直到离地面很高的躯干上才有一点稀疏的枝叶,它的身体伤痕累累,很多关节处还留有刀疤。它好像一位饱经磨难的老爷爷,默默地承受着村民们不定时的割剥,而它的家人因为太善良,无法强有力地保护它。

原来家乡有个风俗:儿女嫁娶要采扁柏叶放进新人的衣裳里夹着,寓意他们的婚姻四季长青,白头到老。此外,过年时,人们要采扁柏叶卷进香火里,放在条几上,寓意未来一年平安吉祥。村里柏树极少,另一家也有,他们打了院子,有钱有势,一般人不敢去"侵犯",我家竹篱寒舍,门槛低,谁都可以进来。全村几百户,你讨一点,他讨一点,加起来就是一堆。家里人从来善良,不忍心拒绝别人的请求,于是,低的地方枝叶打光了,再踩凳子打,再爬楼梯打,有的人得寸进尺,他往往打下一股大枝叶,扛着回去,分给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十大伯。过年时,家家户户大红灯笼高高挂,鱼肉飘香处处闻,我家柏树却遭遇千刀万剐支离破碎生死挣扎。某一年,一下子来了三十多家讨柏叶,此时柏树只剩树表上一点绿叶,但是他们还不放过,来了就是要,人多势众,我小小的身体站在树下怒斥他们的暴行,但无济于事。我们几个兄妹都气哭了,大人们说算了吧,反正是一棵树,死了就没人来抢了。

柏树被剐完了枝叶,日益衰弱,了无生机,第二年春天,它可能只长了一点点嫩叶,很难发现。

柏树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它依然铁骨铮铮的挺立了好多年,仿佛大漠胡杨。

记得我家柏树叶子极美,扁平状,如放在书中压过,草绿色,像手掌也像经脉。凉凉的,有点光滑。它的美丽加速了它的死亡。刺柏同属柏科,却因为有剌而无人敢动,有时候,善良真的是无用的代名词。

若干年后,一位江湖术士来到我家,他对我大弟弟说,你家柚子树正对大门,妨碍主人,若不砍掉,必有灾难降临,运气差的就会碰上。大弟因在外打工受伤,落下毛病,他信以为真,竟挥刀砍断了那棵亭亭如华盖的几百年的老树!待我知道为时已晚,只见一棵无数刀痕的树兜和一地残枝败叶。我大发雷霆,又有何意义。柚子树砍了,扁柏树也不保,砍在地上,百无一用,任它风吹雨打,自然消失。

2012年母亲走了,老屋已经拆除,弟弟建了新房子。

那两棵见证了我们一家人几代人生活的老树,早已化为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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