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房子
房 子(散文)
· 马腾驰
老家大张寨的祖宅,是我们马家老先人,明洪武年间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徙到礼泉,一直居住到如今的老宅子。
祖父和父亲曾给我说过,村里这一块地方,还有那一块地方,也是咱的庄基地,他们说的是过去的事情。母亲说,她来我们家时,祖屋就一间厨房,一间厢房子。在我两岁的时候,家里把那间厢房子又加了一间,变成了相通的两间。
记得我十二、三岁时,家里第二次盖新房。墙打好了,厦背子墙,两侧面的墙也已砌起来,给摆好的椽上边铺好了箔子。下来,就该给箔子上面糊摆瓦的泥。
站在地上,我把和好的泥,一铁锨一铁锨举起,倒入站在墙头接应人伸下来的铁锨里,接应人把铁锨接上的泥,转倒在箔子上。盖房的匠人,再把倒在箔子上的泥用抹子抹平,给后续的上瓦做准备。
盖房上泥,是个大体力活,是那个年龄段的我难以承受的一个辛苦劳作。挥锨上泥的我,浑身上下已湿透了,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水流入眼睛里,蜇疼蜇疼的。咬紧牙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锨接着一锨往上上泥。那沉重的一铁锨泥,越来越沉重,举起的铁锨在手里直打颤。拚命硬撑着的我,到了最后,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了。
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个最吃力、最苦累的活儿。到了今天,我都难以忘记那个不能承受的苦与累。
那次盖房,新盖了两间厢房子,还有一个二门楼子。我们家的房子,就有了一间厨房、大小三间厢房子和一个二门楼子。新盖起的房子,尽管只是砖碹子的土坯房,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农村,已是很好的房子了。那新盖起的房子,让我在玩伴们面前好好地自豪了一阵子。
我们一家,在这个农家小院里住到了1984年秋天。那年,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农转非的我们一家告别故乡,随着父亲,被矿上派来的一辆大卡车拉着全部的家当,出了大张寨村东城门,一路向北,向铜川矿务局焦坪煤矿驶去。
我们一家人,住进矿上为矿中学教师新盖的家属楼里。
年近八十岁的祖父,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看看这,摸摸那,高兴地说:“我一辈子就爱供娃念书上学,我把我娃供进了大学。你看看,国家政策多好,我一个农村老汉,到了这一把年纪还跟着我娃进了城,成了城市户口,吃上了商品粮!这,这怕是在做梦吧?”我们弟兄几个笑嘻嘻地说:“爷,不是做梦,真的,是真的!”祖父,一个在黄土地上累弯了腰的老农,饱经风霜的脸上,是满满地快活,是满满地欢喜。
从老家大张寨搬到铜川,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大搬家。我们一大家人告别农村,成了城市户口,在当时的四邻八乡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老家许多人一下子明白了,一个人、一个有知识的人,就可以把一家人带到城里去!有知识好,有知识就可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啊!后来,在我们马家巷西队,形成一股热情高涨、持续不断供娃上大学的热潮。于是,就有了下边这两句并不是有意贬低后者的传言:“马家西,一出一个大学生。XXX,一出一个吹鼓手。”马家西队,成为多年村里高考上榜人数最多,考上重点大学最多的一个队。
1987年,父亲从焦坪矿中学,调往位于王家河的铜川矿务局干部学校工作。学校给我们家分了四室一厅的住房,这房子,比原来在焦坪矿的住房条件更好了。母亲开玩笑说:“这么大的房子,咱跟着你爸这个知识分子沾光啦!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不得,不服气都不行呢!”听到母亲的话,一旁的父亲只是笑。
在此期间,我参加了工作,而后结婚,和父母亲住在了一起。
1993年年初,不甘寂寞,想闯荡一番的我,丢下平稳、按部就班的正式工作,抛弃了在铜川取得的多种荣誉与看上去很美好的未来,只身前往咸阳一家企业应聘并被录取。到了夏天,我把我们的小家搬来咸阳,这次搬家,是非同一般的一次搬家,是我人生路上,也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个大转折点!
第一,我们要离开有父母的温暖的家,我和妻子,要领着三岁的儿子单独面对了生活。第二,那时户口卡得很紧,没有户口就没有粮食关系,就没有煤本及各种要用的票证,就没有了生活的保障。我们三个人的户口还没有着落,一切都悬在了空中。刚到咸阳,我是紧张不安的,是慌恐万分的。
不光户口与其它相关的手续是个大问题,那时的商品房极少极少,不说租商品房,要租一间落脚的民房,也是难上加难的事。和我关系要好的同事们分头出去,在老街里,在城周边的农村,一条街,一个巷子,每家每户打问着哪里有出租的房子。终于,在咸阳北原上的马家堡村,租到了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民房,那间房子,是那户农家顶层二楼的房子。八月份,天气正热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家从铜川搬到了咸阳。
我和妻子都忙着上班。早上7点,我就得出门,骑上自行车飞跑着去上班,忙了一整天,晚上,还要开会或者值班。忙,忙,不是一般地忙,是特别特别地忙。早上,我们把儿子送到马家堡村幼儿园,下午回不去,只好让和我们一起租房的乡党,帮我们先把孩子接回去。
困难而艰辛的日子,使我们与同事,与朋友们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去年,儿子马博和儿媳吴荣杰举办结婚典礼时,和我相识相交几十年的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赶来贺喜,他们的深情厚意,让我和我们全家难以忘记!
紧张而忙乱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往前过着。夏天,这间民房闷热得像蒸笼,人在房子里,一身一身的汗出个不停。为了省钱,妻子在这要热死了人的高温天气里,守着蜂窝煤炉子,一块一块烙着饼子。她脸上的汗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着。感动着她坚强,感动着她吃苦耐劳精神的同时,我是惭愧不安的,是我无能无用,才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辛劳,受了那么多的苦与累。
到了冬天,这间民房里冷若冰窖,水滴到地上,马上就结了冰。穿着厚厚的棉衣,那用来取暖的蜂窝煤炉子,也似乎没有散发出多少热能来,让人感觉不出来一点点的暖意。
第二年,我长期外驻云南,负责所在企业产品的销售与宣传工作。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的妻子,在一个晚上煤气中毒。她硬是艰难地挣扎着,爬到房子门口,打开了房门。妻子如果没有从昏迷中醒来,如果不能挣扎着去打开了房门,将闯下多么大的祸?唉,那是多么惊心动魄,多么让人害怕得要颤栗了的大事件,她娘儿俩都在这屋里啊!一直到现在,不管啥时候想起来那件事,都叫人后怕不已!
艰难困苦,恓惶慌张的日子,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我时常会说起,不由自主地会在我的文字里叙说困难的日子里发生的那些叫人难以忘却的事情。重复不是坏事,好,这样好。“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伟人的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我也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了过去!
马家堡住了一年多,在云南忙于工作的我不能回家,妻子一个人把家搬到了渭阳东路,在这里租房住了4年。1998年5月,在云南、山东、湖南待了5年的我回到咸阳,我们搬离渭阳东路,又在仪凤北街租了一间民房住下。来咸阳短短几年,这是我们第二次搬家。
艰辛困顿,没有房子住,无以长久安身的日子,不能老这样过下去。我下了决心,必须找寻新的出路,改变窘迫艰难的日子,不说别的,最起码有一间能住人的房子也好呀!也是在这一年,我和几个朋友开办起一家公司,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公司开始正常运转并实现了赢利。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手里有了一点钱的我,和妻子筹划着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要有一个稳定的家,老这样漂着,不是一个事呀。
很快,我们购置了老街南阳街小区的房子,那是一套不到90平方米的商品房。说是小区,其实,也就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建了几栋挨得很紧的普通楼房罢了。在那里,没有现在商住小区那么大的空间,没有那么好的绿化,也没有其它任何的休闲活动设施。就这环境算不上好,面积也不大的房子,让我和妻子高兴得什么似的。那时候,能住上自己房子的人毕竟不是很多呀!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真正的家,这是多么让人兴奋,多么让人欢天喜地了的大事啊!
记得房子装修时,我和妻子下了班就去房子,给装修工人拿拿东西,打打下手。说是帮忙打下手,主要是激动,是高兴,不由得就想去房子看看,看着装修中的房子一天一个样儿,那个高兴劲,那个乐呵劲呀就别提啦!
房子装修好后,地板砖上落下很多的油漆与污渍点,忙着其它事的我顾不上收拾,妻子一个人蹲在地上,一连几个晚上,右手拿一个小铁铲,左手拿着钢丝球,一个个地清理着。累得腰酸背痛的她笑着说:“咱住上了新楼房,有了自己的家,干着有劲儿!再累再苦,也不觉得了累,不觉得了苦!”
搬到南阳街,我们结束了租房的日子,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我们真正成为了这座城市里的人。这是我们在咸阳第三次搬家,这次搬家意义非凡,我和妻子把它看得很重。搬家时,门口贴了大红对联,邀请了亲朋好友来家里,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好好地热闹,好好地庆贺了一番。那一次,我酒喝得很多,酒喝得很多,但不会醉了快活高兴的我。
2001年夏天,我们在咸阳给父母亲买了房子,把已从铜川退休的他们接了过来。我们这个从大张寨走出去,在铜川转了一大圈的大家庭,终于团圆在了古都咸阳。关于搬家,关于房子,就有了我给父亲说过,以后又多次被我提及的那段话:“我们家铜川待了13年,铜川是我们家的延安。在那里,我们办了一个家庭要办的许多事情。在铜川,有过煎熬,也有过欢欣,最后,我们从铜川走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中间的路,走得太漫长太漫长了!”听我说着上边的话,父亲,有了许多的回忆,也有了许多的感慨。
父亲说:“我们从老家大张寨到铜川,你从铜川先到咸阳,再到你们接我们过来。你想想,每走出一步,哪一步不是付出了汗水,付出了辛劳?没有国家的政策,没有我们超乎寻常的努力,我们一家人凭什么从农村走向城市,凭什么就能在千年帝都咸阳立住脚,扎下根来?”父亲的话,是实打实的话。我接了父亲的话:“爸,您说得对!所有的这一切,我都明白,我都懂!”
2016年12月,为改善居住环境,我们家又从从南阳街搬到了中山街西头的新房子。高层大面积、精装修的新家里,添置了全新的家用电器。这是我们家在咸阳第四次搬家。
新房子装修好后,我特意给家里挂了知名画家画的山水画、富贵牡丹图,还特意挂上去一幅《连年有余》图,画上,九条鲤鱼游于莲花丛中,莲,谐音连,鱼,谐音余,寓意连年有余,生活和和美美!
没事了,我也会和妻子说起这么多年,我们走过来的坷坷绊绊的人生路。不管怎么说,努力了,付出了,终于有了还算安定的生活。普通而平凡的我们,不虚度光阴,严格要求了自己,努力为社会做一点有益的事,力争让平凡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平凡。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更高的企求,没有更多的奢望。
闲暇之时,我又拾起手中之笔,重新踏上了文学创作之路。写写自己,写写身边人过往与当下之生活,写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写他们不屈地奋斗精神。一篇篇的文字,就从笔尖下流淌了出来,两年多时间,竟有三百多篇散文、诗歌与小说问世。
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在为我即将出版的散文集《背馍记》序言中写道:“腾驰的散文,我是喜欢的,醇厚自然而又情深意浓,他的文字里,纯净温馨的气息时时在涌动。他的散文语言朴素大方,不做作,不故作高深,以真切贴心的笔触写他的过往之事,写他的痛切感受与深长情怀。”
鲁迅文学院原执行院长、著名作家白描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你是近年来陕西很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你的乡土题材书写,让一个时代的中国记忆复活,这样的作品是会传世的;而在我心中,你又是分量很重的一位朋友。”两位先生对我的鼓励,更使我坚定了决心,增加了我不断写作下去的自信心。
我把两位先生的文字,精心地装入金色的镜框里,悬挂在了我新房子的显亮位置。悬挂起他们的文字,是为了长我精神,给我以勇气。
你别说,有了先生文字与书画的房子,一下子就多了一种难以描述别具了韵致别具了滋味的独特味道。这种味道,是文化的味道,它会滋润丰盈了身心,会扩大提升了境界会滋养改变了人的精神气质。
坐在这样的房子里写作,笔下,似乎也轻快了许多。
2019年10月11再稿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