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和一条狗的关系
我见识过很多狗,大都是土狗;一如狗见识过很多人,一般都是乡下人。狗来到村子的时候,我到底在哪里?没有人能知道,可能只是鸿蒙时代的另一种状态吧。很奇怪的是,若干年后,我们居然在同一个村子里相见了,而天底下的村子那么多,不早不晚,不紧不慢,在我到来的时候,狗还在。
那时,我还只是在土地上初学爬行技术。狗,早已经会快速奔跑了,它能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出击,轻而易举就能追捕到一只野兔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爬行这门技艺太难掌握了,我费了很大劲,还只是像蜗牛蚯蚓一样爬得很慢很慢。在一片树叶、一根枯草、一堆鸡毛前,我都会畏葸不前。要爬过一条干土沟、一条木门槛、一个树桩子,对我而言,都是件无比困难的事情,那些笨重的鸡和鸭都能一蹴而就。
看着我如此“猫肉”的样子,有人担心地在一旁议论,“这细娃都七八个月了,还爬得这么慢,不会有什么疾痼吧”。我听不懂这些来自世界的非议。只有狗是细心的、认真的,还是包容的,它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陪伴着我,一点都没有嘲笑和戏弄的意思。
狗真诚而热情地打量着地上这个横空出世的新人,它开始努力掌握属于我的规律。得看清我的样子,得嗅准我的味道,得记住我的声音,乃至于往后,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我出现在村子里的那个位置,听一下、嗅一下,就能辨析出来,这是村里的一个熟人。
从来没有谁这么认真地对待过我,我紧张得拉出了一泡屎,那些围观的人都自觉地散去了,狗有了更近距离接近我的机会。狗闻了闻地上那滩金黄如玉米糊糊的东西,慢慢地吃了下去,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通过这种品尝和体味,狗终于算是村子里真正了解我的另一个生命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了解真的太难太难了,许多年后,我听到一句“人难做,屎难吃”的话。
村子是一个爱情和欲望混淆的地方。我好奇地看着狗的时候,狗威风凛凛地占有了另一条母狗。我亲眼看见的,狗战斗了好几个日夜,终于打败了很多竞争对手,靠的是它最拿手的武器—牙齿,把那些对手打得落荒而逃,是在村子里唯一的一个三岔路口处,那块分路碑上隐约画着一些图像,还写着一些字。那时,我根本就不认字,后来才知道上面写的是“弓开箭落”四个字。那里注定是一处战斗的领地。
狗就那么心无旁骛地享受着交媾带来的快乐,它的尾巴还是像一面旗帜那么举着,像一个胜利者打出的手势。我如痴如醉地看着,一口一口地吞着口水,观望着狗和狗之间光天化日下的隐私。村子里一个长者快速地过来了,他神秘而严肃地嘟哝了一句,“二月莫见狗连裆”,便飞快地消失了。其它观望的人都闪了个精光,我还是没有挪动脚步,像一个坚决捍卫领土的卫兵。我要看到狗最后的胜利。
一条狗享受的赞誉远远要多于一个人,忠诚、勇敢、聪明,但这些赞誉也都是盖棺论定后的事了。狗死了,我目睹了狗死后的样子,和人没有两样。在场的没有一个人痛心,没有一条狗哭泣,有人小心地说了句“这狗肉可不能吃,是药死的”。我便算是明白了狗的死因。
狗便被胡乱地埋了,没有墓穴、没有墓碑、没有葬礼。和一条狗的关系结束了,我也走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