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美美的塑料项链 | 魔菇·早茶夜读528

528| 擦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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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的塑料项链

文/ 魔菇

美美

美美有一张圆圆的、白皙的脸,一头柔软的、黑黑的长头发。她不是很聪明,所以和我这个低年级小学生玩得来。她教会了我玩“绷皮筋”——一人把半透明的黄色皮筋绷在手上,左右手相互协作,织出一种简单的图案,另一个人接过去,再织成另一种图案,两个人之间倒来倒去,直到变成最最复杂的图案,最后,如果一个人再变不出花样,剩下的那个人就赢了。

我们之间,赢家总是她。我认输时,她就咧嘴一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然是不那么聪明的笑容。但我喜欢那样的笑容,它明媚又天真。

美美是唯一有耐性陪我反复玩到最后的人。

妈妈很忙。姐姐,没耐心。

翠鸟

美美是表哥的女朋友,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小村。那个村从来无足轻重,没有出过一个读书人、能干人,或任何看起来有见解的人。那个村的干部去开会,要么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要么说出来的话都是惹人笑话。

所以媒婆把美美说给表哥时,大家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是那种不满意,但又知道反正这事不会成的意思。

美美很满意表哥,她常来找表哥。表哥对她就像对自己养的翠鸟一样,高兴的时候,逗一下,聊一聊天;不高兴的时候,就自己出去钓鱼、干活,或者打牌,就是要躲着她。

美美对此浑然不觉,并不觉得受到冷落。她手脚勤快,通常会来帮舅妈干活。活干完了,就来找我玩。陪我做游戏。

吃饭垒尖尖

美美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一个四处浪荡的哥哥,这也是她不被舅妈喜纳的原因。没有爸爸的姑娘,无形之中会被轻视,大概是少了一层保护,以及某种约定俗成的教养和矜持吧。

她的确是大大咧咧的,不够含蓄。别人问她:“你又来了啊?你就那么喜欢小龙么?”

她笑嘻嘻地说:“他长得好,又那么高,还有门手艺。”

女人们彼此交换眼神,暗藏鄙夷的聪明和优越,连我都看出来了。我蹦蹦跳跳地插到她们中间,拉住美美的手:“走,跟我去耍!”

美美特别开心地被我拉走。舅妈家大门紧闭,她问:“他们喃?”

“赶场去了。你和我耍撒,今天在我家吃饭。”

她大方地说:“好嘛!我也想和你妈摆摆龙门阵。”然后,她陪我玩到母鸡下蛋时(通常是中午),就手脚勤快地帮我家洗菜、炒菜……妈妈感谢美美,说:“哎哟,阿弥陀佛,你今天来就是帮了大忙了!”

美美开开心心地和我一起做完各种家务,妈妈也忙完了。大家一起吃饭。她呼哧呼哧地也没个吃相。吃完一碗,自己去加一碗饭,摁得实实地。妈妈笑咪咪地说:“这个女子胃口好啊!”美美乐呵呵地回答:“就是!我妈说我吃饭垒尖尖,要把家屋吃垮哦。”

有一天,她把自己脖子上的塑料项链送给了我。解下来的时候,她非常犹豫——此前我对那串项链表示过艳羡,这似乎给了她馈赠的决心。她说:“送给你了,你要保管好哈,现在戴太长了,等你再大一点配花裙子,肯定很漂亮。”

我把项链握在手里,感觉还有一点温度。太喜欢了,舍不得推却。心里又有点不好意思,长大了才明白那种愧疚感来叫“君子不夺人之爱”。

回潮

美美很久不来我们家了,我问表哥。表哥没好气地说:“我咋晓得。”

我问妈妈,妈妈有点怪怪地,迟疑着回答:“以后她不会来了。”

“为啥?”

“她嫁人了。”

我感觉天上好像打了一个雷。她不是应该嫁给表哥么?他们……貌似小伙伴们说他们都婚前同居了……羞人,我从来没问过美美,好像不是小孩该问的问题。

但在我溜进表哥房间找小说时,的确看到过美美的印记:她的梳子和镜子放在茶几上,床脚的竹椅上,有件衣服好像也是她的。

舅妈对美美闭口不提。

有天雨一直下,我在细雨中睡了整整一下午,直到被一阵凉意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眯着眼睛走到阳台上,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醒瞌睡。

阳台下方的廊檐下,传来妈妈和家家的聊天声。

“那是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自己也不去找一找。”家家说。

“哎呀,妈妈,你也不要生气,年轻人的事情,也操不了那么多心。”妈妈劝。

一阵擦火柴的声音。家家在点烟。

“妈呦哦,下点雨火柴就回潮!小龙真是太让人生气了。做人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家家提高了声量。

“嘘,他妈都不管,你找些气来怄,算了。再说,到哪里去找,美美的哥哥也不管。”

“那种打烂帐的人,要遭报应!美美妈太命苦了,我碰到她都不好意思说话。”一阵咳嗽声,外婆被烟呛了。

“哎。命啊。脑壳不聪明,但是手脚勤快,可惜了,那个女子。”妈妈叹息。

一边听她们聊天,我一边理出美美不再来的原因:她被卖了!我捂着嘴巴哭了,不想放出声了。说不出的情绪,酸酸的,很痛苦,不想被人知道。

我起身,翻出自己的小抽屉,那串亮晶晶的塑料项链被我装在一个糖盒里,里面还有一只姐姐送给我的电子表——美美曾说特别喜欢这只电子表,我忍了很久才克服想要送给她的冲动,此刻我特别内疚。

石沉

很多年以后,我在北京。

一位邻居大爷和我聊起他河北老家的堂侄媳妇,他欣赏地说:“那是矮矮小小的四川女人,很多年前被卖到我们村儿的。人是真勤快,当年你们四川是不是特别穷,姑娘才被拐到我们那儿啊?我们那儿也是真穷,姑娘们都不愿意嫁,只能买个媳妇儿关起来,关到生了孩子才算驯服。”

我看着大爷嘴皮翻动,心情特别复杂。关于美美的隐痛被勾起来,但我不想和他分享这个话题——那是一种秘密的情绪,我不想搅动。随后又忍不住问他那个女人的名字,当然不是美美。哪那么凑巧呢。

在美美被拐卖一年后,有个不爱学习,读书老留级的兰妹儿也不见了。兰妹儿没有妈妈,只有一个懒惰的爸爸,一个坐牢的哥哥。

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那几年,有很多姑娘进城打工,或走在路上,然后就不见了。传来的消息就是被卖到安徽了,卖到江苏了,卖到河北或河南了……导致好些年,我对那些地名都有心理阴影。大家也开始防范那种走村串乡,口才了得的中年妇女。大家说,那样的妇女就是人贩子,她们有组织,也有人说,一些二流子是她们的接应。

随着学业增加,我渐渐地游离于乡村社交体系之外,后来搬进城了,去村里就只是走走亲戚,打打蘸水的心态,不再参与大家的话题。

据说,除了被拐卖的姑娘,还有些妇女,因为忍不了糟糕的婚姻,也或主动,或被动地抛下孩子和男人去了外地,不再回来。混来淆去,各种信息便汇聚成谣言般,让人觉得不可信,也不想深究。

报纸上经常会有妇女被解救回乡的消息。但是其中没有美美和兰妹儿。她们杳无音讯,石沉大海般,永远消失了。

糖盒子

表哥后来结婚了,娶了一个超级能干,又能管住他的表嫂。表嫂泼辣利索,对付他的懒洋洋和混不吝刚刚好。他们掐来掐去,一天甜如蜜,一天灰如泥。磕磕绊绊,好像很痛苦,又很幸福的样子。

每每听到舅妈抱怨他们又不省心时,我都有略微幸灾乐祸的感觉。我觉得表哥是遭了报应,似乎是当年对美美冷淡,不早点娶她进门的报应,也是在她被拐卖后,没有很作为的报应。

这种瞬间的恶毒又会刺痛我,把我拉回现实。我逗逗粉雕玉琢的表侄女儿,觉得她怎么那么好看,那么可爱。

家家十多年前送给我一口上好的樟木箱子。妈妈把我童年视若珍宝的什物都放在里面,有我小时候喜欢的明星不干胶、抄歌笔记本、刘德华和小虎队的磁带、第一次心动时写下的日记、贺卡、信件……还有一个糖盒子,里面装着一条塑料项链。

它一直都在。

后记

多年以后回想那个时代,信息普遍闭塞。当时有不少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女孩子被拐卖或被欺骗,最后消失不见。

美美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伤痛,虽然对我的个人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我想到这类女孩子,她们人生还在花季,未来还没有真正开启,就已堕入被凌辱的命运。其中一些人相对“好运”,碰上一个只穷不赖的家庭,就算是善终了。

我和其他省市的朋友聊天,他们给了我B面的佐证:美美们被拐卖的最初几年都很悲惨,屡屡逃跑,屡屡被抓,被人当牲口对待。有些女孩子后来被解救回家,却打上一种隐隐的、耻辱的烙印。很多人无法开启新的人生,有的嫁了赖汉,有的疯癫了,有的坠入风尘。

那个“最美乡村女教师”的故事曾引发巨大争议。一个被拐卖妇女的血泪人生,一个被大肆弘扬的教育模范,这种诡异让人心慌。我又希望美美可以过上类似的生活——故乡没人记得她,她也忘了故乡,或不愿回故乡,但至少能过上凑合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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