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平天凶尸 3

第九章 户籍官

此人与我年龄相仿,穿着一件素色大褂,肤色苍白,双眸浅淡,头发眉毛很是稀疏,显得五官都有些模糊。
不知为何,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因为此人外貌如何,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定了定神,向他走去。
走近后发现,他的嘴唇很薄,眼神却极为深沉,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很不舒服。
他见我走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依然微笑地看着我,我只好开口问道:“先生识得我?”
“非也,但我知道阁下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这话一出,我皱了皱眉,再看看他的打扮,心中有些明白了:“先生可是姓祖?”
“在下祖荏。”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他就是那个指点林下去挖尸的算命先生,我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我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浑身透着古怪的人,根本不是我想的江湖骗子的模样。
“先生觉得我是为何而来?”
祖荏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道:“那具人皮是为了破双面局,故而人皮的生辰必是己卯月,丙午日,阁下可从此处着手。”
我心中一惊,他竟真能算出我想要什么?
就在这时,李来屋中传出动静,看来他起床了,我扭头看了那边一眼。
祖荏一直盯着我,见状便微笑道:“阁下从此屋出来后,会有更多疑惑求解,不如我们到时再谈。”
这人似乎什么都知道,而且他说得很对,我确实应该先盘问李来,因为若能根据他提供的生辰查出人皮案死者身份,我定会有更多疑惑想一起问他。
只是如果我此时进去问李来,祖荏又会离开,再想找到他恐怕并不容易。
祖荏仿佛又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必挂虑,阁下有需要时,我自会出现。”说完飘然而去。
也不知为何,我很相信他,认定他明天真的会来找我,所以没有阻拦,任由他去了。
随后,我敲开李来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开门我的心就凉了半截,李来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不仅有些耳背,腿脚还很不灵便,我大声说了好几次他才听明白我的来意,听说我是钦臬司的人,还忙不迭地要给我倒茶喝。
我见他一瘸一拐多有不便,就起身帮忙,谁知反而添了乱,一不留神竟将满满一杯茶打翻在地。
李来躲闪不及,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脚,好在这个时节的平天依然寒冷,脚上穿得也厚实,皮肉不至于被烫到。
我连连道歉,俯身收拾地上的茶杯碎片,李来赶忙阻拦,我执意要自己收拾,拉扯之间差点把李来推倒,还好及时护住了他。
折腾一番后,终于收拾妥当,李来略有些喘息地坐下,等我问话。
“你是保家落户籍官?”
“回大人,小人负责管理保家落户籍已经三十二年了。”
我环顾了一下屋内陈设,又问:“家中只有你一人?”
“是,老妻十年前亡故,留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落户于金宁,平时也不常回来。”
“你一人生活,可还方便?”
“方便,方便,小人也就管管户籍,很是清闲,日常又有邻舍照拂,倒也没什么不便。”李来乐呵呵地回答。
“看来你与邻舍相处甚是和睦。”
“是啊,大人,小人脾气好,跟谁都能处得来,大家也都很关照我。”
“你儿女双全,身边人也热心,真是好命。”
李来笑道:“大人过奖了,不过小人并不信命,日子过成什么样都在自己,过得好不是烧香拜佛求来的,过得不好也不用怪怨老天爷。”
“这想法倒甚是开明,”我看向他,“难道你的儿女婚娶生子,你也不曾找算命先生求个黄道吉日?”
“没有,”李来笑笑,“老妻早有交代,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算计,莫强求。”
“真是通透。”我叹了一句,转而道,“我此次前来,还有两件事劳烦。”
“大人请讲。”
“一是清查保家落内所有生辰为己卯月丙午日之人,二是调一人的户籍书,他的名字是'祖荏’。”
“第二件事好办,第一件事……大人,这生辰没有年份吗?”
我摇摇头:“没有,只知此人是男子。”
李来面露难色:“如此……查起来比较麻烦……”
“若能派人协助于你呢?”
“那自然再好不过!”
“我想在两日之内清查完毕,你需几人协助?”
李来盘算了一下,道:“四人即可。”

第十章 算命先生

说定之后,我们一同到了县衙,李来去祖荏的户籍书,我则去见冯远在,告知他派四人协助李来。
冯远在一头雾水:“大人这是要查什么?”
“我怀疑这个生辰的人中,有一人为人皮案死者,请冯大人核查。”
冯远在还想问问我是如何找到这么奇怪的线索,见我不说,也不敢多话,忙叫来手下四人叮嘱了一番。
这时,李来也已找出祖荏的户籍书,交给了我,然后又带着那四人开始清查生辰相符之人。
我拿着祖荏的户籍书出了县衙,心中有些挫败,本以为户籍官嫌疑最大,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位体弱的老人。
方才在李来家中,我用跌落的茶水试探他,发现他确实腿脚不好,并非伪装,随后在收拾茶杯碎渣时又有意推搡,发现他身子骨并不算硬朗,这是其一;其二,我提及算命,他对答时神色坦荡,不似临时想出的说辞,看起来根本不是个会懂得什么四反术、双面局的人;其三,他屋内并无能将人骨节掰反的器具,就连石磨都没有,而他自己又身弱体虚,怎么能杀得了这么多人,还将尸体变成那副模样?
所以,我的猜测又断了。
不是稳婆,也不是户籍官,还能是谁呢?
看来,直接寻找凶手的这条线要暂时放下了,只能从知情者着手,也就是那个神秘的算命先生,祖荏。
我翻了翻祖荏的户籍书,里面只有廖廖几行字,他原籍江邑,五年前来到保家落,现居于燕子巷,日常以算卦为生,无亲眷。
找路人问清燕子巷的方位,我又匆匆向那里赶去,可越走越觉得眼熟,一直走到巷口,看着巷内六户普普通通的人家,我才突然想起来——这里是满鸥最后消失的地方!
难道祖荏与满鸥失踪案也有关系?我有点疑惑,按照户籍书所录地点,走到中间西向的那户门前,抬手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我正要离开,转念一想,又停下脚步。
这算命先生古里古怪,我何不趁此机会好好查探一番?
心念已定,我看看四下无人,一跃而起,轻松地翻过院墙。
祖荏家是一间坐东朝西的普通土屋,不大,带一个小院,院子里空无一物,从门缝望去,屋内也收拾得很干净,东西少到几乎看不出来有人居住。
居然一点异常也没有?
我不甘心,翻身上了屋檐,揭开瓦片又看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这条线也要断了?
不留痕迹地撬开这屋子的锁头,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的,可我没有祖荏的任何罪证就擅自闯入他家,被陆休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顿训斥,要不要这么做呢?
正犹豫间,只听院门轻响,祖荏回来了。
我忙闪身隐于正脊之后,屏住气息,就听到祖荏回身关好大门,慢慢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屋子门口,停住脚步,然后就再没有了声音。
我有些奇怪,他不开门进屋,在等什么?但我又不敢轻举妄动,担心踩踏瓦片发出动静被他察觉。
等了很久之后还是没有声音,我正想冒险探头看看,祖荏忽然开口了:
“莫非阁下觉得,屋顶要比屋中更舒服?”
我一惊,他竟知道我藏于屋顶?这怎么可能呢?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既已被识破,我也只好站起身来,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祖荏脸上并无半点意外的神色,微笑着夸赞道:“好身手。”
这话说得我更是羞愧难当,但还要强装镇定:“祖先生果然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祖荏笑了笑,带我进入屋内坐下,问道:“阁下想问什么?”
我正要回答,又想令他也窘迫一下,便道:“祖先生神机妙算,不如算算我想问什么?”
祖荏丝毫不见慌张,边为我倒茶边回答:“阁下想问那四具骨节全断的凶尸。”
“……祖先生果然厉害。”我本想让他难堪,不想反倒是自己又被惊了一下。
“若阁下想问我如何知道有凶尸,我也无法作答,因为阁下贵为钦臬司特使,自是不信玄理推算。”
“你怎会知道我的身份?”
祖荏笑而不语,仿佛在说这也是他算出来的,至于怎么算的,说了我也不会信。
我想了想,道:“我已在保家落待了多日,你能知道我的身份乃至来意,都不足为奇。”
祖荏紧紧盯住我,浅色的眼眸深不可测:“若我能算出令堂是半年前离世的呢?”
我汗毛倒竖,一下子站了起来。

第十一章 孤煞

祖荏神情不变,依然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还能算出,阁下足迹几乎遍布大兴,东至平天,西至萨布寮,南至百越,北至漠南。”
我张目结舌,就算他听说过我,知道我娘亲离世,但能知道我去过哪些地方就太匪夷所思了。
莫非他真的会算命?毕竟知晓天机的高人也不是没有……
祖荏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我,悠然道:“阁下还想问什么?”
我定了定神,道:“祖先生的意思是,知道西市四周有凶尸,只是算出来的而已?”
“是。”祖荏平静地看着我。
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据说这些凶尸是为了施'四反术’?”
“不错。”
“祖先生可知是谁施的术?”
“不知。”
“那——什么样的人需要用到这种邪术?”
祖荏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又浮起一丝笑容:“被暗中调换了命格的人,需要施'四反术’自保,否则横祸不断,直至家破人亡。”祖荏顿了顿,又接着道,“因此,'四反术’之所求,并不在于害人,而在于救人,若说这是邪术,恕祖某不敢苟同。”
我皱起了眉:“祖先生此言差矣,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戕害无辜之人就不对。”
祖荏笑了笑,站起身来,背手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空荡荡的院子,不紧不慢道:“阁下命带孤煞,无依无靠,伴左右者,或不能长久,或两败俱伤。但阁下乃重情重义之人,想必不愿孤苦伶仃了此余生,不知是否愿听破解之法?”
我立刻道:“不对,你都不曾问过我的生辰,又怎能算出我的命格?”
“生辰不过是算命手段之一罢了,不需次次都拘泥于此。”
我张了张嘴,祖荏与我见过的江湖骗子大不相同,一则他似乎不在乎钱财,二则他确实能说中很多事。
“破解之法是什么?”
“需于子时将一人心头血滴在眉间,连滴七日,此人身份不限,凶徒也好,死囚也罢,但切记,七日必须都为同一人的心头血。”
我有些作呕:“你的意思是……要连着七天从同一人心口取血,还要让他连续七日一直不死?”
“正是。”
我沉默不语,这种事我绝对做不出来。
祖荏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此破解术对取血之人并无要求,阁下身处钦臬司,什么样的恶人都能见到,找一穷凶极恶之徒施术,恶人受到惩罚,阁下得以解脱,有何不可?”
我沉默不语。
祖荏再次道:“重情重义之人偏是孤煞之命,其中之苦,阁下可要三思。”
我摇了摇头。
祖荏的话我不是不心动,可就是觉得不对。虽然在钦臬司的经历让我对人性之恶了解更深,有时候恨不得将凶手千刀万剐;虽然我确实发现身边亲近之人最终都会离开,那种浮萍一般没着没落的感觉让我很难受。
但用伤害别人的手段来保全自己,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来,因为陆休曾经说过,就算罪过再大,惩罚其人的也只能是律法。
不能是我,或是其他任何人。
无论出于正义还是私欲,都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惩罚罪人。
祖荏见我沉默,也没再开口,而是走到门前,望着远处的天边。
从祖荏家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打了场败仗,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看不清一个人,反而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祖荏的话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回响:“伴左右者,或不能长久,或两败俱伤。”
我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旁人的话我很少会放在心上,但这句话却像寒冬刺骨的风一样,让你根本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伴我左右的人确实很少,生父不闻不问,师父生死未卜,娘亲撒手人寰,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离开我,不能长久。
如今我身边再无亲友,陆休算是唯一的一个,那么,他是会“不能长久”,还是“两败俱伤”?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会的,一定不会,祖荏只是碰巧说中了某些事,并不代表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把祖荏当成江湖骗子就好,但越是不愿去想,那些想法反而越是拼了命地往我脑子里钻。
第三天中午,县衙就传来消息,人皮案死者身份已查明。
我匆匆赶了过去,只见李来和四个帮忙的人都披头散发,双眼通红,一副站着都能睡着的疲倦模样。
冯远在倒是并无异常,见我过来,忙迎上前,将一份户籍书递上。
我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来,那具人皮是一位名叫祁宥的男子,因他为人孤僻,无妻无子,且与亲朋俱无往来,因而一直没有人发现他失踪。
又是一条断了的线索。我暗自叹口气,收好户籍书,向冯远在与李来道谢后,走出县衙。

第十二章 重振旗鼓

虽然人皮案死者身份已查清,但我还是有种一无所获的感觉,再加上祖荏的话时不时浮现,直搅得我心烦意乱,一时间,竟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我在街上来回走着,脑中一团乱麻,一直走到天色变黑,才回过神来,四处打量一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西市。
暮色降临,这里更是空无一人,我叹了口气,准备返回住处。
刚一转身,我立刻发现有人在看着我,定睛望去,竟是牵着北斗的陆休!
我又惊又喜,忙跑了过去,道:“你来得真快!”
“收到你飞鸽传书时我正在秦山,离平天不算远。”陆休说着,又细细打量起我,“你怎么了?”
我一愣:“我怎么了?”
“自我到了此处,就见你一直魂不守舍地来回乱走,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不曾察觉。”
“呃……没什么,我在想案子。”
陆休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跟着我往住处走去。
直到用过晚膳,陆休才又提起这个话头:“你同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太想把祖荏的事告诉他,倒不是怕他多心,而是觉得自己有些难堪——我一向以不会上当受骗为傲,如今却因为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神思恍惚,真是太丢人了。
于是,我只告诉陆休,我是因为这个案子比较棘手才这样异常,随后,我将这几日查探的经过讲与他听,关于祖荏的部分,都是拣与案情有关的一句话带过。
陆休听完,道:“你对稳婆和户籍官的分析很有道理,但除此以外,还有两种可能,一是稳婆或户籍官并非直接凶手,而是专门售卖他人的生辰八字;二是你说的那个算命先生祖荏,他的嫌疑也很大,因为通过算命,很容易收集他人的生辰八字。”
“算命先生?——啊!对!”
陆休的话仿佛惊雷一般,令我在浑浑噩噩的黑暗中摸清了方向,没错,当局者迷,虽然我一直觉得算命先生有问题,但竟没想过他也有作案的条件!
“等等,不对,不对啊,如果祖荏是凶手,他又何必特意来告诉我人皮案死者身份的线索?”我又想到一点。
陆休沉吟道:“这一点我暂时也没有想明白,不过,下一步你就应该从祖荏是凶手的角度继续查探了。”
“嗯……我想想……对,反骨案死尸太过诡异,没有趁手凶器,很难将人的骨节扭转成那样,除非凶手真的力大如牛。所以,只要能在祖荏那里找出适合的工具,或者发现祖荏力气远超常人,那他的嫌疑就更大了。嗯?好像也不一定,还有可能是祖荏只提供生辰,然后唆使他人行凶。”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断地否决自己的想法,然后再提出新的想法进行反驳,陆休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开口。
“总而言之,我明天应该好好查查祖荏。”最后,我终于舒了口气。
陆休满意地点点头。
眼见案子柳暗花明,我很是高兴,但同时又有些丧气,这个“明”都是靠陆休点拨。于是,我没精打采道:“看来,我还不到出师的时候。”
陆休笑了笑:“你的水平足够出师了,只不过此案奇诡,让你的心智也受了蒙蔽与误导。”
其实不只是因为此案奇诡,还因为祖荏乱我心神,我就应该一句话都不要听他的。
想到祖荏,我又问陆休:“假如你需要以私刑伤害一个恶人来保全自己,你会不会做?”
陆休一怔:“不会,特使严禁擅用私刑,你不知道吗?”
“可你是为了自保啊!而且这个恶人非常恶,十恶不赦的那种恶。”
陆休皱起了眉,盯着我道:“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我一下子有些慌张,赶紧道:“没有,随便问问。”
陆休的到来让我安心了许多,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后,第二天,我们一同来到燕子巷。
站在巷口,我指指巷子内:“满鸥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里有六户人家,中间西向的那户就是那个算命先生祖荏的家。”
“嗯。”陆休点点头,“你是在哪里遇到满鸥的?”
“在另一条街上,好像叫什么半坡街。”
“怎么走?”
我大致说了一下方位,奇怪地问道:“你不打算查这里?”
“你且继续追查祖荏,我去半坡街看看。”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好应下,目送他离开后,独自来到祖荏门前。
既然此人很可能是凶手,那就没必要客气了。我没敲门,直接跃进祖荏院中。
院子里还是空空荡荡,屋子里还是空无一人,我撬开门锁,闯入屋内细细搜查,却没有任何发现,休说毁人尸骨的凶器,就连做饭的菜刀都不见一把,碗筷盘碟倒是有,但看起来也很久没动过了。
我沿着地面和墙面一寸一寸找了起来,但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破土屋,根本没有地道密室。
这倒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能说明,祖荏并非直接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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