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庵作品丨游艺小集(下)

觉庵小像

郭宝和,艺名觉庵、花雨,当代青年书画艺术家、盆景作家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书法研究室主任、博士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陆明君先生给郭宝和题写:“觉庵”。


游艺小集(下)

初唐《转轮圣王经》,世传有墨迹本。观其结体险猛,或为独绝。笔道横细竖粗,折提游丝映带。中唐善书者,颜鲁公书迹多有取舍。而《灵飞经》更似近切三昧。大抵世人畏颜盛名,又于此经知者晦稀,故多知颜而不知此经,盖造化耳。

余少年曾临蔡君谟《澄心堂》,凡数遍不得旨趣,始悟用笔尽意,妙在宽绰二字。信欧阳文忠公谓其独步当世语,诚乎宜哉。东坡天资冠绝,若羽化仙人,亦终守此说,或谓谦逊,亦或凛然不自许。后之学者赞东坡“学士”纛名,又诚乎宜哉。

唐《灵飞经》,余少年用功最勤,托名钟大可书,况文史不载,岁月淹洇,已实不可考。虽内文章义愚昧荒诞,断不可取,然其笔韵体妙则风神盖代。若以书法论之,此书若幽兰沁谷,真实不虚,淳淳乎若星桥银树之璀璨。纵观敦煌经卷,唐人之所谓楷书八大家者,岂有敢于此佛处称尊者耶?

余谓江参有笔落神功之能。以其心著《千里江山图》卷,足匹数家浩瀚叠嶂。是图,层峦旋顿,若神游之纵目万里,又若涛声溪壑之奔涌尽发江天,虽鬼神弄笔亦不过如此。昔董宗伯论画:“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态严凝”者、“树如屈铁,山似画沙”者,莫不为至诚至善之铿锵正言者乎?

《大观帖》有薄绍之书,笔画简丽,字字从容于心,似归棹平江,烟波清韵环绕其间,足使观者为之心慕,煞是可爱。

真书《曹娥诔辞》卷,笔调凝炼,结体于端庄处秀洒雅妙,信一时善书者之所作也。

谢安中郎帖,世传多以为南宋御书院摹本,有待商榷不足信。此幅承江左家风,风韵中不即不离似缓如驰。朗朗如晴雪雾霭,似听山涧溪声。

宣德游艺之能,绝非一般士夫所可比拟。其制画或花下狸奴、或猿戏、亦或三羊开泰……凡落笔韵致,清秀如莺歌公子。且笔力刚健,雅趣活泼,极富盎然之生机。虽生帝王家,又能于万几之暇留心翰墨,其娱情快活如此,或在士夫文人亦未必有所及也。

宣德以长春真人自居,又尝绘竹,笔意自古人所谓秘诀“绘竹莫如金错刀”者是也。风骨劲健,足领有明一代风气。妙韵同为赵松雪、柯九思一脉而循。图画如此,自可想见其风仪秀耸,飘然若散漫闲适之态。

王石谷以孟浩然诗意“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制有一帧。绘丛林平野,茅舍数排。用笔超然,似于不经意仙化活泼。构图三远法皆布其面,淡雅如此,自当别具一格,大有可学之处。

清初杂记,赵曾仿大年作设色本《困学斋图》赠伯机,以记平生情遇。惜至今未见也。清初,王石谷又作此图,画面房屋一舍,室内几案置书籍古物,柳桐又四五株,一长者蓦然回首而视。概取象外儒雅,故所以生动有致。

余曾于故博得见明商喜所制《四仙拱寿图》。画旨大意,即随名而为,无须赘言。惟此图于沧海波涛中,绘踏波四仙人,颇有奇致。图中人物着装不一,故事殊异,所制画面山水波浪,用笔精工遒健,无不臻妙,大有翻云倒海之势,似与宋李嵩所制《赤壁图》一脉而承。远水无波,又得悠远绝境,真可谓精丽胜筹。

龚贤上人制画秀而苍润,绘石沉郁而又静穆,构图更奇纵瑰丽,线条饶有古健韵味,用墨绚烂淋漓,于皴擦厚重中烟润幽深,极尽笔法之能事。晚生每观上人图册,皆膜拜非常,余极服之。

世人论《书谱》著者之姓字,由来已久。过庭寿狭中岁暴猝,大抵为真。时唐人陈子昂于《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祭孙录事文》、张怀瓘《书断》中皆有证述。陈君明辞“君讳虔礼,字过庭”。以孙陈二人友善之情,无故粉饰篡改姓字,于情理具弗。而唐人又多以字行,诸如墨迹《上阳台帖》,落款非为李白,确为李太白。又如宋籍所印《李太白全集》者是也。古人喜猜姓为字,大抵于《说文解字》之世态俗流渊承之合,不足多议。如褚遂良,字善登,所谓遂有良谋,所以善登。又如颜真卿,字清臣,真卿者乃真粹真相之人,所以清臣。又如徐浩,字季海,浩然后乘桴浮于海。又如宣和崇信道教,自号道君皇帝者是也。由此足断,孙虔礼,字过庭,确当无疑。先虔礼而后过堂庭,此何有悖于儒门礼教之正统大道者耶?

元墨张舜咨作树石,若呼毫风色,空寂冷峻,于修然处绝无一丝尘想。其用笔苍老而圆浑,似与松雪有脉而承传者,若非胸无润雅绝不可得。世人谓元一代,松雪为俏楚冠冕,信哉。余谓松雪眼格妙超晋唐,故书韵画意中正雅秀,所谓扰骊龙探夜光者,羲之后,惟此一人独步千年耳。

余谓子昂,名实确为千年来一代宗师。有北宋一代,苏黄之所以不能工府院书,遂凭天资拔萃,乃取玩心图书之口,布道于圣贤之外。若夫五岳之山,必分东西;四海之源,必发天地。云烟舒卷,朝夕显晦,实乃天地万物之因果所以设而循道者也。而苏黄作书,以借淡然高节,造书往往多以新奇称妙,实与二王相悖之于日下也。后人畏苏盛名,多怯而弗多谈。子昂深感书风日下,乃探八法之妙,心摹手追,故能独立无偶,妙造精微。

自古持绝艺于超妙之神能者,其人必怀卓绝之眼格。古人谓“取法乎上”者,旨在渊学之博古,胸襟之意豁。董宗伯广议博考,集古大成,谓气韵又能于读书处滋获,实堪藉藉,以付后来之学者。恽南田书画风趣鲜卓,秀媚直若羽化人物,使观者见画俨见其人飘然之风姿。若非眼格辉赫,焉有此耶?

松乔老人作字,稳态中自透平和美韵,自能想见老人性静严笃,点画之工致,用笔之娴润,骨健之妙雅,其时此笔不可多得,况今日之能者乎?

八大制画,若山水、若翎毛若、走兽,皆简冷俊孤,冷冷作萧荒不羁之状。无论观者,识与不识,尽透心性,发人震耸。

诗似雅音清脆,若冰雪之晶莹,春雨之娇润,乃造化本性,犹望飘渺诸峰,使人有天际真人之想。近人于诗,惟启功推敲最细。“白露横江晓月孤,蓬窗断梦醒来初。荷香十里清难写,昨夜沉吟记已无”。清逸隽永,非似人间语也。

丘为于《同咏左掖梨花》有此“冷眼全欺雪,余香乍入衣”之句。全然思绪,发于吟咏,令观者,晓然若以为幻影在前,向往清素。

有元一代,引风骚于翰墨之纛鼎者,盖吴兴也。而吴兴之俊彦者,惟子昂与舜举是也。舜举眼格高标,以儒雅秀润之笔写花鸟之趣。其画似与“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灯”同味韵长。使人想象其人是何等风华。

赵令穰贵为皇胄,早有时誉,适名流彦哲皆自叹弗如。又博通经史,参万物之道源,法翰墨之正统。风姿美秀,民所瞻仰。其子伯驹自幼得观内府秘笈,所谓耳濡目染,亦自受熏陶与宏远之外。所作《汉宫图》,牛马车驾,楼台亭阁,宫女侍卫,皆敷彩艳雅,意气赫喧,笔精高妙处,似有放千里于咫尺之功。非虚誉也。

启功书法遒健秀发,颇为当流一时彦哲所崇。其真字古雅端正,点画幽深,结体虽左规右距,然则终浸淫传统而不失洒落可爱处。尤以所书《宝界双桥记》最为婉媚。时荣宝斋掌门雷振方君,学者如陈桓、付斯年、黄苗子诸君,更亦极推。

世人论清六家山水,皆云云以烟客为纛鼎。此论既有此说,又绝非空穴以徒妄言。烟客少学玄宰,而玄宰平生又极慕唐宋以来名迹,尤以范中立为最。故烟客笔墨学玄宰,以苍润枯涩为宗。以山水之精能妙通古人者,下笔自当为例,故推其为最,此固非合理,然亦又在情理之中也。余观其余诸家,以为王元照,笔墨研丽清朗,意趣淡简;王石谷笔墨或有清秀工稳之致,亦有浑厚华滋之幅;而麓台,则峰峦纯熟,然其摹古之能虽高,只憾食古不融,略缺生气;吴渔山构石精能诸子,笔墨亦浑朴厚润。惟南田山水深得元人冷淡幽隽,逸笔草草,枯中有润,出而便奇,实有诸子未到之处。

有明清一代,若以花卉兼山水拔萃又扛鼎九州者,惟南田一人而已。若以没骨起衰之功,堪为一代绝世之宗师者,以笔法秀逸,设色明净,格调清雅论之,又南田一人而已。若以诗文幽隽之致,出尘欲仙论之,又当誉尊其为毗陵六逸之首。若夫海岳之广,虽或俊才倍存,然真有三绝之能相与其表里者,鲜有敢望其项背者也。

人传“文至韩愈,诗至杜甫,书至颜真卿,天下之事毕矣”句,以为苏东坡云。此坊间戏言传讹之云云耳。殊不知宣和画谱早作此句。

沈石田喜学倪高士雅淡秀色,而其性似急稳,故而落纸笔性即浑朴苍茫,意境奇优而涉笔草草。盖因其人天资高绝,则又出倪氏而得胜蓝之妙,于简静朴实中自有一种荒寒趣味。

觉庵先生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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