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韵 】归来,大赖村
过了胡陈岔路村的桥头,转个小弯岭,就到大赖村。
这几年,东山的桃花红了一春又一春,野草一般蔓延过来,没几年,邻村田畈也都种上了桃树。寒露已过,路旁桃园里的桃树花叶俱无。开花结果的事,桃树不急,春天迟早会回来的。桥下中堡溪水流缓缓,开阔平坦处,溪水不急。我也不急。我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活动活动筋骨,看桃树。
只是觉得桃树活得累,躬身曲臂,使着劲儿长。河岸边的柳树、公路两侧的水杉,几十年了,没挪过窝,直挺舒展,多枝多叶,风拂雨润,轻松自在。桃树早前零星地长在半山歪地里,后来金贵了,才成群结队地来到村间田畴。
我写《桃花朵朵开》,回忆年少时的暑假生活,一个人在山上桃园看守新桃,寥寂无以欢,对着青山绿林高诵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回忆容易抹上泛光的油彩,油彩依附的底布是贫苦的日子,几角几分一斤的桃子也无人问津。种树省力挖树难,上百株桃树要连根挖起,握笔的手,半天就磨出水泡。父亲见我力尽身疲,太阳离山顶还有丈把高,就先放我回家。那时,父亲也只是比现在的我稍大几岁的年纪,如今,桃树卷土重来,父亲却没有等我活到他当年的岁数就走了。
桥下河岸边除了柳树,也有了桃树。桃树只说谁家的桃树,不象宠物狗宠物猫,各有滴着蜜汁的名字。这桥也没有桥名,我就随村名叫它岔路桥,也许有,只是我不知道。好比隔壁的上林阿婆、岙里王嫂、溪边表姐,叫了几十年,就没想过问问她们做姑娘时阿爹阿妈嘴里呼唤的芳名。
桥已不是当年的桥,重建过。但也看不出与老桥有什么大不同,或者说,想不起有什么大不同。不同的,是日夜流经桥下的中堡溪,还有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河中有长流水,长流水中有风杨,风杨下有大溪石,大溪石上坐着阿婶,阿婶身边漂着衣被,衣被随流水缓缓氽去,阿婶边搭话边扭转身,随手轻轻捞回,这是我童年记忆中的中堡溪。
几年后,我走过这桥,越过这溪,去外地读书,这桥这溪就成了我离乡还乡的界碑。后来,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从这桥上走过,走出青山环抱的大赖村,带着祖辈传下来的木匠手艺和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去北京天津济南闯世界。再后来,中堡溪溪水断流,风杨消失,河床被挖得坑坑洼洼。村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了——外出的很少回来,除了春节。留守的,日渐老去。
我回来,当然不是专为看桃树看桥。桃树和桥,如同陌上美女子,行人拄担脱帽,看了又看,但行人走在路上,各有其事,不只为看罗敷。我看桃树看桥,是因为已越过还乡的界碑,没有更远的路要走。
站在桥头,远望前头,那是埋葬着父亲母亲的山头。三四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安葬父母的那片公墓地,正是当年我家的桃园。也许,墓地下还有存留的桃树根。父亲走的那年,老屋因旧村改造被拆了。祖屋和父母,一条是我出发的动脉,一条是我归来的静脉。两条脉一断,根没了。
当初,村里和拆迁户签过协议,答应按拆迁地基面积重新分配建房地基,并协助村民办妥建房手续。我半月前回来,就是为建房的事。新房的地基就在新建的大赖村文化礼堂附近。五年前,外出闯荡多年的堂哥被村民“强行”推选为村长。他把在大城市的公司交给儿子后,就开始一心扑到老家的“美丽乡村建设”中去。没几年,黑丝带般的柏油路通进来了,中堡溪河道整治和驳岸完工了,古色古香的文化礼堂也建起来了······此前经常出入星级酒店的大老板又穿上布鞋,坐到了村民的堂屋灶前。
此前的近三十年,我也很少见到堂哥。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堂哥开了家加工糕点的小作坊。生意小打小闹,日做夜空,晚饭后没事,常来我家走动。夏天,挥着蒲扇驱蚊聊天;冬天,围着灶火沉默地抽烟。沧海桑田,当时,谁能想到今天的堂哥竟能做出资产数亿的产业。又有谁能想到,经营着这么大产业的堂哥,转着转着又转回到出发的始点。
动土开工那天,作为房主的我反倒成了闲人,就在工地转转,递烟聊天。原本乱石堆叠长满杂草的废墟,在挖掘机机械臂的抓耙下,不到半天就被修理成一块平平整整的基坑。铺摊水泥浆时,亲邻们穿着胶底鞋就上阵耙抹。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有些亲邻的名字一下子想不起来。我去递烟,年长的称大伯阿叔,大我几岁的称阿哥。也有弄错称呼的时候,九十岁了依旧神清气爽的老姑妈就在一旁提醒我:“不是阿哥,按辈份叫阿叔。”找村民代表签名时,我才知道,良花就是溪边表姐,原来岙里王婶竟有个带着仙气的名字---琼英。
建房平地基
一项小小的工程,把九十二岁的大伯也吸引过来了。大伯的身板硬朗着呢,不聋不花。这个年纪了,还每天上大丹山走一趟。问他山上有什么宝贝值得天天去看?他就双手围抱,比划着告诉我们山顶用来发电的风车机柱有多粗。
他常说他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想到这辈子竟能看到马路一直造到大丹山顶。八十四岁那年,大伯从梯子上摔下来,把一张旧八仙桌砸散架。送到县城医院,医生说必须马上转上海医院动脑颅手术。靠开翻斗车过日子的才旺哥一脸烦忧地来找父亲商量。父亲替他做难人:“年纪也有了,要死死家里。”就这样,七魂只剩三魄的大伯被拉回家等死,谁知阎王不收,稀里糊涂又回到了珍贵的人间---大赖村。
小时候,我只管读书,姐上山砍柴。为节省爬树的时间,一棵树上的枝条砍光了,就攀着另一棵树的树杪或枝条直接荡过去。小山头的树斫光了,就背着冲杠柴绳上大丹山。后来,大丹山上也很难砍到松枝。那时,从村里望去,大丹山处处是斑斑秃秃。现在,家家户户用煤气,上山的人少了,草木又绿遍山野。
对,那块桃园也就是现在的公墓地,叫上爿山。大伯不说,我还想不起这地名。有了突破口,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种洋芋的顾家山背、栽蕃薯的溪边岭、割苎麻的高川庵、拔甘蔗的沙地下,几十年没挂在嘴边的山山岭岭,以为全忘了,其实一直留存在心底。
我这次回来,是为协调建房用电的事。夯地基时,没开通三相电,借用了以前曾是邻居的康叔家的电箱。前几天姐来电话说,电线被康叔哗啦哗啦叫着拔掉了。康叔一辈子大嗓门,我了解他的粗线条性格,这些年,我虽然回家的次数不多,原以为人情总还是在的。昨天姐又来电话说,电的事有办法了,中柱家也在建房,他家有三相电,人也客气,叫我们尽管去接。中柱,我上次回家时遇到过。他说,以前我们大赖村可是出名的穷村啊,个个说“大赖大地方,破席遮破窗”,以为这辈子不会长住大赖了,出门几十年,最后发现还是老家好,山好水好人长寿。
人长寿不假。我每次回来,总能见到路边坐着好多老人,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熟悉的用语言,不太熟悉的用微笑。我只把他(她)们当老人,就是没想到都是九十有余近百岁的寿星了。聊天中,老人们常常达观地说:“我是人客嘞,就要回去嘞。”
我每次回老家,也把自已当客人,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但我回来的次数毕竟有限。建房前,一再叮嘱姐,尽量不要给村里添麻烦,不要影响四邻。夯地基时,回填土不够,负责采办、运输的才旺哥来找姐商量。他说:“我是做生活的粗人,大道理不懂。有人说夜里去中堡溪挖石头,我不同意。十多年前我运的石头全部从中堡溪挖来,我也挖过。现在五水共治,不要说到处是摄像头,就是没人管,也不能挖了,再挖下去,大溪坑要变大水潭。”姐也坚定地说:“小汝一再吩咐过,宁可出钱买石子,绝对不能偷挖。”
我还在看溪看桥看桃树,姐又来电话。姐说:“康叔和阿婶刚刚来过。阿婶说,死老头被儿子女婿骂了一通。儿子女婿说,小汝造房子,接接电,你就担心电费没人出,小汝会赖你几块电费吗?康叔事后想想,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拉上阿婶同来,一定要我们再去他家的电箱接电。”
中堡溪两岸新驳的河磡,在初冬枯枝乱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整洁白净。抬头望,大丹山上,一字排开的风力发电机的风车叶片正在缓缓旋动。也许我家建房用的,正是某片叶子这一刻转动发出的电。大丹山,这么多年来,我从没上去过。等房子建成,我就要常回大赖村了。
以后,
晴明的日子也好,
细雨帘纤的日子也好,
一定要上大丹山看看,
一定。
图文:司马小汝
编辑:紫岚
审核:浩海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