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日子】美孚灯· 匠人 · 陈 龙
匠 人
陈 龙
写在前面的话:
我若回宁海,便会去西站东方艺术博物馆,陈龙先生的工作室坐坐,说是馋一口好茶,其实我想过过眼瘾,案几上的那些美物,都会令我目不暇接,欲罢不能。
有一回,我又去他的工作室,那时他正在小练笔,我以为在创作,见过他做泥金的场面,也曾写过。不管是泥金还是国画小品,他似乎都做出了属于他的世界。那世界里似乎总有一束光,温暖着自己,也照耀着别人。
———陈泇 名
1
南塘婆与美孚灯
——愿你今夜好梦——
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一个画面,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踩着透过板壁微弱的一束光,在老道地西厢的楼下间,那光闪一下,他就扶着板壁,踩着楼梯,慢慢,慢慢地拾阶而上,那光又闪一下,他就又上一阶,直到二楼,他合衣钻进被窝,那光依然在板壁的那头,稳稳地亮着。那夜他睡得很香,直到现在他的睡梦里都有一束光,即便冬日的黑夜里,他也从未感到寒冷或害怕。
那个孩子就是我,而板壁另一头,掌着美孚灯的是南塘婆。
我出生在长街镇上,长长老街旁某一幢四合院内。四合院在江南被称为老道地,因我家自从开南货店的我太爷爷,抗日战争时期从甬城迁回,就住在这里,这道地已经住了好几代,像一位耄耋老人,我每天踩着会唱着咿呀咿呀声的楼梯上楼,二楼房间的窗台边有蜘蛛在结网,有时还会有小虫儿飞过,我就捉那虫儿玩。它们有几足几对翅膀,我数得很清楚,特别是蝴蝶的翅膀上纵横交错的纹理像一张地图,所有我想去的地方都汇集这里。
楼梯的一头住着我们家,另一头住着一位婆婆。据说她年轻时在上海大户人家屋里做丫鬟,后嫁给长街南塘人为妻,婚后也没有孩子,村里人都称伊南塘婆。我记得南塘婆常穿青布对襟衫,看起来干干净净,清瘦苗条,脑后梳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上插一把银簪子。我没有见过婆婆年轻时的样子,但她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那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父母外出办事,是南塘婆守护了我。
我家也有一盏美孚灯,后来搬离长街老家时,这盏灯一直伴着我,灯在,南塘婆在,她就像我的奶奶,后来我外地求学,离开宁海,时隔二十年后,我曾回老道地,看望南塘婆,但只留满地断瓦残垣,老道地竟已倾圮至此。
往事随着时光之河静默无言......
这里曾有多少故事发生过,每一片瓦砾,每一段残垣,见证了这里的一切。我甚至有些踉跄着退出,不想再打扰这里,让它就此沉睡,但我记忆的闸门却被打开,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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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金床”与一位叫道恩的老人
以前的鞋自己做,人们会先剪好鞋样,鞋匠就会根据鞋样做出鞋面,一般,女人们会根据尺码缉好鞋底,再用麻线紸上鞋面,用鞋楦楦一段时间,鞋子模样就出来了。我喜欢看人家做鞋,更喜欢看道恩老人画剪鞋样与各种花样。
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我爸妈白天外出干活,我就在老道地的堂前玩玩,当道恩老人搬一把矮凳坐在屋檐下,我也掇一把小矮凳坐他旁边,粘着他,我尤其喜欢他那只针空篮,篮子里有花花绿绿的彩纸,还有花样,我时常翻出花样,举过头顶,对着太阳,镂空的部分就会飞出凤凰,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仿佛有一种魔力,好像我也会随着这些蝴蝶鸟儿飞了起来。还有什么五子登科的花样,我都看不明白,我问他,阿公,这些小人儿在做什么,他看了我一眼,也不理我,只顾剪样,剪刀在他手中像一条龙在游走。
道恩老人住在东厢房二楼,从未有人上去过,我就想要与他剪的飞马一样有一对翅膀,飞上二楼去看看。
因为在某一天的傍晚,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映照西墙,我站在厢房楼下转角处,正好可见楼梯口的尽头,他的房门半开,隐约看见他的房间里有一张金碧辉煌的床,这样的床我从未见过,难怪大人们平时从西墙外走过,会张望他二楼的房间,他们透过高高的窗户极力想搜寻些什么宝贝来,现在我明白了。平日里也曾听大人们说道恩公家有一张朱金床,那肯定就是了,若是谁家有一张这样的床,睡在上面怕是连做梦都会笑醒吧,谁人不羡慕,谁人不想拥有呢。
他是地主人家出身,有这样高级的床也不奇怪。村里人都不怎么与他说话,不过他也不怎么与大家说话,保持一定距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张床的缘故。
他总是提着那只竹子做的针空篮,一个人做着手里活,不过他对我这样一个时常粘着他的小孩,倒还算亲切。
有天,他问我,你想上二楼,你今天就可以上去。我点了点头,直箭一样拔脚就噔噔噔往楼上跑。
终于可以在道恩公的床上玩喽,我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那一刹,我被惊住了。
只见四根长竹子撑起床的四个角,并用牛皮纸糊边,围屏,成四道床壁以及床顶,在每道床壁的牛皮纸上贴着他剪的各种花样,成了好看的床屏。也有双道床楣,上道下道都糊了牛皮纸,纸上装饰了剪纸纹样,有和合二仙以及《西厢记》里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我这才知道针空篮里的那些鸟儿花儿人儿都到了此处。
床上立柱上还用金色写有四幅对联,我当时还不认字。床罩檐当然也是纸糊成的,饰有镂空透雕图样,看起来好似真的朱金花板上也被“嵌”着朱红拷条。
我只被允许上去一次,那张床与针空篮,都是他的宝贝,后来我就常在一楼的转角处看楼上这张“朱金床”在暮色里是金红一片。
在所有的家具中,床是最重要的,在当年它可是一户人家财富的象征。即便是这样一张“朱金床”,我认为全村的床与它比起来,都不能算是一张真正的床,虽然纸糊成。
人总得有一张可眠可卧,看起来很像样的床,尤其像道恩公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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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砖墙偶探宝
我上学堂后也常与小伙伴们一起玩,几个幺寿(当地人对调皮孩子的昵称)在老墙弄里窜来窜去,从东家玩到西家,树上摘果子,溪坑里抲鱼,石墙头采花,无所不及。
还真让我碰到一件怪事。
有天,不知谁想出来的,我们在谢得利老宅边的麻园玩,踩着墙根单脚行走,看谁快速到达终点。
脚使不上力,只好用手扶墙,手借力使力,才能快速行进。当扶到一块长满青苔的墙砖时,突然啪地一下砖竟往里掉落了。
我们都很好奇,于是胆大者用手往里掏,竟然掏出一个布包,我们放在路边打开一看,金光闪闪,现在回想,应该有珍珠、玛瑙、水晶、金银项链、宝石戒指等等宝物。实在好看,当时我还拿了戒指在手上比划比划了好几下,又放回。
我们在路旁把这些宝贝一样一样码好,开始过家家,正玩得开心,水门头走出一位四十好几的女人,对我们大声呵斥,你们这帮幺寿在做什么,我们被吓得四下逃跑,一哄而散了。
至于那包宝贝当然不知去向了。
田洋畈流水哗啦啦
池塘满坡蚂蚁搬新家
墙壁里有宝藏和塔
我一天天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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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关于我的学业
我学画画是从小开始的,我的启蒙老师是长街小学王道庆先生,王先生曾在上海就学,师从颜文樑的学生吴爱华。在当时他们都是开创新时期美术界的风云人物。
十七岁,我初中毕业后便辍学了,觉得没有意思,便与几个朋友一起东游西荡,跑去石浦广告公司画墙壁宣传画,有幸遇见了八十高龄的吴爱华老先生,他是石浦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说起来我是他学生的学生,一见如故。
在石浦的那段时间,我一得空就背着画夹跟他去写生,画船,画鱼虾,画渔民,学习水彩画的那段时间里,我在绘画上有了很大的提高。
十八岁那年的秋季,朋友收到宁海文化馆的通知,要他参加现代农民画比赛。我也很想参加,想测试自己在石浦的日子里究竟学到了多少,但我没有通知书。
于是我去长街文化站找站长打介绍信要求参加比赛。一切报名要求弄妥后,我坐车从长街到宁海,颠簸了三个时辰,来到宁海文化馆,记得负责这次比赛的朱开益老师,用他的慈溪话对我说,侬自家寻一个地方画起来。
比赛时间一礼拜,参与比赛者都住招待所。
第一日,我心里没有底,急匆匆来也没有准备好,就看别人画吧,转悠了一日。
第二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既然自主要求参与就不能交白卷回长街。
第三日,我把头夜的思路表现在了画面上。来年是虎年,我画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娃穿着虎鞋,杨柳依依,磨坊水流声声,二月天正是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好时节,我在水粉纸上打底稿,又拷贝到宣纸上......
结束后,我把作品上交,把底稿带回了家。参与比赛的长街朋友问我,你带草稿做什么,我不语,但我明白我一定会获奖。
后来朱开益老师告诉我,我的这幅画是全大市选送作品中,唯一一张被评委全票通过,获得一等奖的作品。由宁波市长颁奖,获奖证书加100元人民币,再加50元收藏费,每送展一次还有展出费,这张作品收到的物资奖励不少于500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当然对我说也是极大的鼓励与肯定。
这张作品参加一九八六年宁波市元旦迎新展,又被浙江美术馆收藏,宁海县志有记载,也被选送香港,民主德国展览。
宁海成立各种协会,我成为了宁海县第一届美术协会会员。
过了一段时间,我到长街成人学校任美术代课老师,二年后,我打算报考宁波教育学院。但是我拉了高中的文化课程,也没有资料,那几夜,我听同学背诵,又借同学的书看了几遍,幸亏我听力记忆特别好,文化科目都考完毕。
在宁波教育学院毕业后,我先后就职于宁海中学,宁海一职高,后又到宁海教师进修学校。
当然我现在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之泥金彩漆传人。
想起当年我参加农民画现场比赛的场景历历在目。
尤其获奖的那天,广播,报纸都在报道我的消息,而我母亲与邻里并不知晓,当告知她们时,我记得我母亲的样子,那是我辍学后便不曾有过的,现在我又看到了那神情,几许期颐,几许欣慰。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索性起来,走向旷野,坐在田坎头,记得星月在我头顶闪烁,海风夹带着咸腥味从海的那边吹来,亦如此好闻。
这条路走定了,也走对了。
那夜,我的内心从未有过的笃定。
写在后面的话:
我一直喜欢陈龙先生的花鸟小品,画面构图,以及营造的意境都是我似曾相识的场景,比如一个藤架子,寥寥几笔,不多也不少,老藤遒劲有力便跃然纸上,这种画面上的恰到好处,正是他平时善观察记心间最好的佐证。他说因为我种过盆栽,了解它们的生长习性,比如藤如何交迭缠绵,缠得不可离分,在我看来像极了男女欢爱。
画物时画面那种顾盼生姿,笔断意连又平朴自然的效果 ,一个没有生活体验的画家是画不出来的。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绘画即生活。
他说在平白无瑕的纸上,用笔墨展现四维空间的同时还需有情。
画家与作品的情,画面里物与物之间的情的传递,物会语,如何语,当需观者用心用情去感受,此时无声胜有声,自然是画家赋予了它们以灵感,而产生了情愫。
他说以前我会带上速写本,把植物的样子画下来,对于一位画家搜尽奇峰打草稿是必须要做的功课,现在不了,看了就记在心里,落笔时眼里心里便有了物,长期的观察与默记,俨然成为他的习惯。
你看画里那几朵凌寒自绽的梅,高洁脱俗的兰花,清风中摇曳生姿的墨竹,香远益清的菊,点、摁、提、按......转折之中虽有笔墨的偶然性,然而在我眼里更是必然。
他的笔下有笔墨,有生活,创作时落笔成章,直抒胸臆,达到充实空灵兼而有之的完美境界。赞!
当夜晚到来, 站在高处看任何一座市镇, 无数灯火星星点点在风中摇摇欲坠, 明暗不定,但是却一直发出光亮。
世界有时候仁慈,有时候酷烈, 但是那些小小灯火却长明不灭。 它们只是为了照亮自己, 却也因此照亮了世界, 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大的奥秘。
画家简介:
陈龙,宁海县工艺美术家协会主席,宁海名家名匠。2007年获得工艺美术师职称,被评为首批“浙江省优秀民间文艺人才”。2010年被评为宁波市工艺美术大师。同时,他还是浙江省花鸟画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根艺美术学会常务理事、宁海东方造像博物馆副馆长。作品《岁岁图》农民画作品,获得宁波市大赛一等奖。作品《女乐》、《远征》、《人意山光》等在“中国国际(杭州)手工艺博览会”上获金、银奖。作品《泥金彩漆红妆系列》获得第四届浙江省民间文艺“映山红”奖。作品《泥金彩漆十里红妆系列》获得第十二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
《宁海县志》
陪同潘公凯先生参观东方博物馆
在香港参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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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日子第27期
作者 :陈泇名(西湖雨)
图片:陈龙
审核: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