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荣喜 | 如花四季
金银花
在故乡,这是一种常见的花。在路旁溪畔,灌木丛荒草堆里,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然而,这绝不是一种寻常的花,它身上有着诸多的神奇所在。刚开时,它的花色白似雪,纯洁无瑕,过一两天,随着枝头其它花朵次第开放,先开的花边缘渐渐发黄,像镀上了一层金,变得白里透黄、黄里透白,难怪古人有诗赞:“金虎胎含素,黄银瑞云出。”一花两色,金银交错,这便是它“金银花”名字的由来了。你再仔细端详,那每个花蒂上都一并伸出两朵花来,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如夫妻相守,似鸳鸯不离,所以又有“鸳鸯藤”的美称。
然而,让大多数人惊讶的是,不管是“金银花”,还是“鸳鸯藤”,其实都不是它真正的名儿呢。开过了春夏之交,到了秋冬之际,它散落了芳华,重拾了朴素,老叶枯萎了,但在它的叶腋间又会簇生出新叶来,新生的嫩叶呈紫红色,因其凌冬不凋,故正名为“忍冬”。一提到冬天,你看——“金银花”“鸳鸯藤”的名字便骤然间失去了光彩,一个“忍”字更是活脱脱地勾勒出它的性格来了。也许,你会认为它的忍是在严寒面前做出屈服的样子,那么你错了,事实上,它虽然失去了老叶的庇护,但那新生的嫩叶依然敢于直面挑战冷冽的寒冬。人们只看到了它春日盛开的美,又有谁注意到它冬日里的寂寞隐忍呢?若没有冬日的蛰伏,又哪有春天的绽放?我印象中,叔公家门前的乱石堆里就有一株金银花,冬天混杂在灰绿的灌木丛里,让你无从察觉。一到春天,枝头上的花儿就像一支支金银色的小喇叭竞相从荒草堆里吹奏起春的音符来。我们拿上袋子,跳到石背上,扯过藤蔓,一丛丛捋下来。金银花总是那么顺从,哪怕我们折断了它的藤蔓,它也不在意,过一段时间,那藤蔓照样四处攀爬,枝头上小花还是朵朵开,甚至发起狠儿来,将石头全罩了起来,让你下不去脚呢。
看着金银花,不由想起张恨水写的:“金银花之字甚俗,而花则雅……每当疏帘高卷,山月清寒,案头数茎,夜散幽芳。泡苦茗一瓯,移椅案前,灭烛坐月光中,亦自有其情趣也。”说的不就是我曾经在乡村的生活吗?那时,我在村小任教,宿舍楼旁边的山坡上就有一株金银花,每到花开时节,我常会在孤寂的夜晚折上一支,放在书桌旁,或插在案头的瓶子里,金银花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便从细长的花骨朵里幽幽地漫上我的鼻尖儿。我坐在书桌旁读专著写随笔,没有机会外出听课学习,就在电脑前看视频,听录像课,像一个苦行僧边修行边积蓄力量,静静地行走在专业成长的道路上,多年之后,得蒙领导赏识,获评“市优秀教师”,我再接再厉,一鼓作气,考进了城里,得偿了夙愿。再次回望那段生活,我忽有所悟,金银花带来的岂止是雅趣,那恬淡的雅趣里分明还隐藏着我那些山村日子里的坚忍,若没有在寂寞环境中顽强坚忍的内心,人生又岂能迎来新的转机?!
据明《本草正》载:金银花善于化毒,故治痈疽、肿毒、疱癣、杨梅、风湿诸毒,诚为要药。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母亲特别钟爱它,每次采茶回来,那茶篓里常常就藏着一大捧金银花。她拿来竹篾,小心翼翼将花摊开晒,然后将晾干的金银花装进袋子里收藏好,留做家里一年的用度。冬天,山里瘴气多,我们身上常患湿毒,奇痒难止,母亲就会拿金银花炖肉汤给我们喝,说是喝了能“改(祛)毒”。其实仅凭着金银花,疗效并不明显,但是边喝边忍着,难熬的冬天也就悄悄过去了。有时上了火口干咽燥,母亲就单独炖上一碗金银花茶来,我们嫌它苦,不爱喝,母亲就苦口婆心地劝说:“良药苦口,忍忍就好了。”果然,等到舌尖上一番苦涩过后,那火便降了下来。现在想来,那些年,为了抚养我们哥姐弟三个,母亲起早贪黑,上山采茶,割草喂猪,操劳家务,忍受着漫长的艰辛,与父亲一道撑起了这个家,在艰难岁月里,给了我们最好的呵护。她,真就是我心中那一朵美丽的金银花呢!
金银花的花语也极为有趣:厚道、诚实、真爱。我想,是的,那汤汁略微苦涩的金银花不正告诉我们:苦口良药,那是生活的厚道;苦尽甘来,那是生命的本真!
太阳花
在乡村,它该是开在最高处的一种花了。
夏日里,走在村口巷边,你只要一抬头,就能瞅见它们的身影,这里一丛,那儿一簇,正端坐在各家各户的房檐上,向你远远地打着招呼呢。因为高,离太阳就近,所以孩子们就管它叫“太阳花”。
然而,乡下人更喜欢称它为“日头花”。在人们眼里,好日子就是好日头。晴朗的天空里,一抬头,阳光灿烂,日头正好,屋檐上一丛丛太阳花正在盛开,看的人们心头里像饮了一壶佳酿,乐陶陶的仿佛春风拂过一般。来的客人还没走进门里,大老远就恭维起主人家来:“瞧你家檐上那丛日头花,灿灿的,像一团金子呢,这家子,日子不错呀!”站在屋檐上的太阳花似乎听到了人们的夸赞,从檐角低下头来,将几朵金灿灿的花垂吊着,热情地朝堂屋里的来客频频点头微笑。
一年四季,太阳花尤其钟情于夏日。一入夏,它像从春眠中醒来了似的,一抖身子,那花丛便立马蓬勃开来,汪汪的,像一潭浓得将要溢出的绿水,水下是密密挨挤的小叶片,它们争着伸出水面来,要吮吸空气中的阳光。慢慢地,瓦楞上便铺上了一块绒绒的绿毯,然后从毯子里探出许多花茎来,茎上顶着一枚枚尖细的花蕾,花蕾们高举着脑袋,四处张望,花苞胀胀的,里面在悄悄鼓着一口仙气呢。太阳笑眯眯地爬上了天空,从金壶里倾泻下炽热的阳光来,黑色的瓦楞上,不知是哪一朵花蕾启动了开花的信号,绿毯上的小花们便争相开放起来,啪啪,啪啪,你仿佛能听到花蕾们胀开的声音,一朵,两朵,三朵……毯子上便擎起了无数盏小金莲,小巧玲珑,美不胜收。尤其到了阳光热辣的中午,太阳花开得最热烈,远远望去,屋顶上金光一片,耀闪着你的眼,仿佛落上了无数璀璨夺目的烟花。在乡村,房顶上的太阳花永远是一道靓丽迷人的风景哟。
驻足仰望,你不禁会为太阳花拍手叫绝,瓦楞上没有泥土,就是生命需要的水也只是仅有的几滴晨露,那些同样附生在瓦楞的苔藓,清晨里绿如翡翠,一到中午便如被抽干水分的枯草,蔫附在瓦上,作声不得,而太阳花不仅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又总是花开不败,甚至越是炎热,开得越是旺盛。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呵?每朵太阳花都朝开夕谢,只有一日光景,等到花儿一谢,新的花蕾迎着第二天的阳光又继续绽放。我想,接力是必须的,肯定的,若没有新花蕾的前赴后继、锲而不舍,屋顶上又何以会延续一整个夏日的光彩灿烂?如此看来,这些太阳花是多么值得敬佩的啊!它们热情如火,奔放不羁,它们不辜负炎炎夏日,充分诠释着生命的华美;它们面向太阳高歌,唱响一曲曲动人的生命乐章!
印度诗人泰戈尔曾说:“生如夏花之绚烂。”看着眼前的太阳花,你不能不为诗翁的妙比所赞叹,他是读懂了看透了也破解了这些夏花们的生命密码呀!是啊,即使再渺小的生命,即使时光短暂只有一朝一夕,只要敞开胸怀,都可以尽情展示绚烂之美,那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光彩,一种永恒?!
愿生命,都像那一朵朵美丽的太阳花,不辜负自己,不辜负阳光,更不辜负绚烂而奔放的青春年华!
牵牛花
深秋的清晨,我走过街角,见一户人家墙边的篱笆上攀着一丛牵牛花,带着露水的紫色花骨朵精精神神地立在叶端之上,悠闲张望着过往的行人。
在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卉里,牵牛似乎算不上起眼的花,不信,你听听那些耳熟能详的咏花诗中,有春桃“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的娇艳可人,有夏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浩大无边,有秋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坚贞不屈,也有冬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冰清玉洁。可说到牵牛,你又能脱口而出怎样的诗句?想来,牵牛花不上诗人们的笔端,和它特立独行的姿态有一定的关系,它从来就喜欢在院子在墙边在篱笆上攀爬缠绕,有谁见过正儿八经被作为盆栽供在居室里的牵牛花?这样的随意散漫,难怪得不到诗人们的青睐。可事实上,牵牛花只生长于院端墙角,那才能彰显它不羁的个性啊!越是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它的花儿越是美的清纯,不夹杂一点世俗的情调,能与之比拟的,怕只有陶渊明那东篱下的菊花吧。
就像山不可无泉,石不可无苔,水不可无藻,牵牛花和篱笆也是天然的绝配,它用自己的芊芊绿叶恰到好处地缀补了空洞的篱笆,而神奇的紫花又使单调的篱笆墙一下子成了一道人见人爱的风景。
晚上,我下班回家,发现路口的牵牛花不见了,仔细一看,原来它已经收起了花瓣,安安静静地躲进了藤蔓里。你不注意看,还真不知道这里曾经开过一种叫牵牛的花呢。收起的牵牛花短短半截,上面的花瓣都向里收拢,外层只留下花托,就像人们晨练完收束起的花扇子。多朴素的花啊,朝迎旭日,暮随夕阳,日出而绽,日落而息,它身上竟也契合着人一样的规律作息呢。它没有昙花在夜间为博人眼球惊艳的一现,更没有海棠让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娇媚可人,无疑,它是懂得生活真谛的,平平淡淡,从从容容,不媚于人,不攀于花,在天地间简简单单开着自己的小花。“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它知道,一旦心灵摆脱了世俗的束缚,闹市街边也依然可以是内心深处一处清淡闲适的田园,虽不像漫无边际的山野那样天地广阔,但依旧能舒展自己自在无拘的天性。陶渊明理想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田园诗人的化身说的不就是它吗?”等到明天一早,它准像晨练的人们那样早早亮出那把把紫色的花扇来,迎着清冷的晨风,绽放出最美的一行行诗韵!
其实,人世似海,生命如花,与其常常在“乱花渐欲迷人眼”中挣扎徘徊,不如守定内心,做一株从容闲适、南山扶篱的牵牛花,不亦乐哉!
山茶花
要说,这是一种什么花呢?当它浮现在你的记忆里,你的思绪中便萦绕着一种清淡而悠远的气息。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花呢?说它默默无闻吧,还真不张扬,远远的,你看到的只是一片绿色的世界。哦,就是这样一种花吧。它多,漫野遍岗,随处可见;它单调,扎根贫瘠山地,花开一色清白。但是,山茶花——你轻轻呼唤它的名字哟,仿佛就能抖落下一山野的芬芳哩。
摘下一朵放在手上,白色的花瓣呵护着一簇金黄的蕊丝,随着手轻轻抬起,一股蜜一样的清香悄然漫上鼻尖,漫上来的还有一段难忘的岁月。
故乡的冬季,一向是做番薯米的时节。清晨里,寒霜流布,冷气袭人,父亲挑着一担洗好的番薯丝,到山上去晒。我跟在他后面来到茶园,此时的园子里,山茶花开得正盛,枝头上尽是雪白的花儿,一朵挨着一朵,缀得密不透风。我摘下一朵,掐去花后座,露出一个小孔来,凑上嘴唇一吸,一股甜甜的花蜜流向舌尖,在味蕾上荡漾开来。那份甜蜜,是记忆里儿时最美的佳肴。
17岁那年,我从师范分配回老家,辗转在茶岭山间,教书之余,我用稚嫩的笔触书写青春的文字,并将它献给了家乡的《福安报》,那是我真正梦想成真的地方,我的第一篇散文《故乡的山茶花》就开在那个墨香的园子里。那段时间,我就像一只幸福的燕子,扑棱棱飞腾在故园那明媚的天空上。然而,这样的幸福在《福安报》停刊的日子里消失了,那段灰色的日子,我害怕,也彷徨,就像突然莫名断线的风筝,就像骤然失去方向的航船,一度沮丧灰心,不知所措。然而,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面响着,叫我不要放弃;总有一丝火种在灵魂深处燃烧,叫我勇敢站立!我听从了它的呼唤,重又爬了起来,抖去身上的尘土,握紧手中的笔杆,在格子上艰难地爬着,一格一格,一段一段,一篇又一篇,反复修改,加以抄正,依旧执着地把梦寄给远方,然而稿件还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7年之后的一个冬天,我到宁德参加培训,一个晴朗的午后,我拿着《又见山茶花盛开》的手写稿,壮着胆子走进了《闽东日报》社,找到了副刊编辑,编辑老师看了文稿后,让我回去发电子邮件。那年的12月,那篇散文像一朵山茶花真就开在了《闽东日报》的园地里,尽管姗姗来迟,却满沾着喜悦的泪珠!
而今,我早已走过了青春,步入而立之年,前行的路途中,依旧充满了崎岖和坎坷,遍布着砂砾与荊棘,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故乡的冬季,想起那铺着寒霜、落上白雪的茶园。此时的茶园里,那些山茶的花朵鼓囊囊的,不仅看不到半点娇羞,甚至跃跃然想要胀开包裹着的花瓣。那些已然绽放的山茶花,看上去也没有丝毫的怯懦,花瓣那么圆润,那么饱满,颜色更加洁白,就像雪似的,闪着光泽,也许是昨夜的雪悄悄帮它擦亮的吧。寒冷的空气里,流荡着一丝丝花香,那香虽细若游丝,但清淡幽远,闻之沁人心脾,润人肺腑。山茶为人们奉献了春夏秋三季的好茶叶,却独独把花儿留给了冬天,那是因为它从没有忘记自己花的本色,它要在这料峭的冬季里绽放自己,展现风姿。严寒没有让它低头,反倒激发起它的顽强斗志,它努力鼓胀开花苞,迎着冷冽的风,吹响金色的号角去凌霜傲雪,战天斗地。都说“香自苦寒来”,但谁又能知晓,它的动力其实源自内心,如果没有内心深处想要绽放的强烈念想,它又岂能花开灿烂,饱含清香。严寒只是外在的因素,是它不屈的背景,是它绚丽生命的注脚罢了。我常常觉得,我的生命里就藏有它的影子,那或许是我曾经吮吸过它的花蜜吧。每当我遇到困难,像一个泅渡在河流中的人,内心充满无助的时候,它总会盛开在河的彼岸,用洁白而饱满的花朵,用金黄而倔强的蕊丝向我招手,鼓励我勇敢面对,打开被懦弱一再锁闭,被胆怯再三纠结起来的重重心门,去战胜生命中的困难。它还告诉我要打开心扉去拥抱这来自大地的严寒,只有这样,才能反激出生命的清香,让自己的花儿开得更加旺盛!更加饱满!更加灿烂!
啊,这该是一种怎样的花啊?它来自故乡的山野,平凡朴实,但绝不卑微与自惭!它是一种让我为之心动又让我情不自禁为它高声礼赞的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