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 | 生死智慧:尽性至命之学
王阳明曾说:“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生死观,是人的根本观念,也是生命伦理学的根本问题。面对死亡,你可能感到恐惧;但是无论怎样,生死是我们总要面对的东西。那么,我们应如何正确地看待生死?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当我们对于生和死的一系列固有看法受到挑战时,是否应有所改变?本期我刊就此采访了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沈铭贤教授。
死亡是不可抗拒的
记者:沈教授您好。作为一个哲学家,您是否可以谈一谈,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应怎样面对死亡、理解死亡?
沈铭贤:具体到生死问题,这里我不想讲一些空话、大话。生死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我们总是要面对死亡:无论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当中,或是亲戚、朋友当中。如果人类已存在5万年的话,我们有850亿的人口已经不存在了。随着现代医学科技的发展,我们可以治疗疾病,或是提高人口寿命,都是可以的,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消灭死亡、对抗死亡。这大概也是从哲学层面的一种思考。
记者:谈论死亡时,我们大多数人会觉得很害怕、很恐惧;我们国家的葬礼相较于西方,也要显得相对沉重、悲痛。为什么我们对于死亡会觉得难以接受?
沈铭贤:这是可以理解的,是很自然的。这是因为,首先,从自然的角度看,绝大多数死亡必定要经历一些很痛苦的、或是疾病的过程,这个过程确实很艰难。其次,从社会的角度看,人还是一种社会的存在。在社会当中,最重要的是亲情关系。我们身边的家族、亲人去世,必定会引起很多痛苦、悲伤、畏惧。清明节来了,大家要怀念故人、祖先,也是有意义的活动,也是我们传统文化的重要体现。
传统生死观无需颠覆
记者:也就是说,对死亡感到恐惧是正常的,不必去刻意克服?
沈铭贤:对。不要以为科学发展了,经济发展了,对死亡的恐惧就应该消除掉了,这也是不太可能的。死亡教育的目的大概也不是批判或者是消除这个东西,而是怎么样比较合理、理性、正确地对待死亡,看到它的不可避免性,不要硬是去对抗死亡,不要通过各种手段去延长不可逆转的死亡过程。
记者: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我们传统的生死观应该做出妥协或让步吗?
沈铭贤: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关于死亡的教育意识相对淡薄。虽然我们都知道死亡是不可逆的,但总的来说,对于整个人类社会中的死亡,我们思考的东西相对薄弱一些。像苏格拉底那样的哲学家,他觉得死亡是很值得期待的,在死后的世界他可以和先贤对话,这也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思想,也可能有助于我们坦然面对死亡。但总的来说,像苏格拉底、庄子那样的到底是少的,死亡教育也不可能成为一种大众文化。理性的看待生死,并不意味着要完全颠覆传统的生死观。
包括在我们国家传统里,大多数人还是对死亡感到恐惧、悲伤,包括对死亡的忌讳、害怕,都有它的合理性、必然性。我们不能从负面角度去看待,要用审慎和辩证的态度去对待。
记者:那么有哪些做法是可以有所变化的呢?
沈铭贤:我就非常提倡临终关怀、科学规范的安乐死,这些我都支持。但是从今天的现实基础上要看到,我们不可能去完全颠覆所有传统观念。因为死亡总归来说是一种生命的结束,或是亲人的离去,这样的东西对整个个人、家族来说,都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这个还是要肯定下来。至于当中有些问题要变更,比如现在大家都认识到了,有很多的疾病是不可治愈的,科学再发展,人总是要死的,衰老是不可逆的过程。我马上80岁了,我现在就面临衰老的问题,要想不衰老、不生病,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舒缓治疗也好,临终关怀、安乐死等的出现,都有它的合理性。
应多关注“健康寿命”
记者:刚才您也提到了临终关怀,那么对于临终病人来说,决定是否继续治疗的权利掌握在谁的手中?
沈铭贤:西方比较强调自主,对病人的病情怎么治疗,由病人自己来掌控。当然我们也承认这个自主性,但是我们还是强调家庭的参与。这是因为从亲情方面来说,亲人的离去对其他家庭的成员影响很大。因此,我们在尊重病人意愿基础上,还要从几方面来协调。比如我们要有医生的专业判断,看看病情是否真的不可逆转,要有医学指征。比如,主动的安乐死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要有两个科的主治医生的证明,证明他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有这种必要条件才能让他安乐死。当然,还要考虑亲人的感受。在综合这些情况之下,我们应尊重老人的选择,无谓的治疗只会浪费很多资源。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不要不顾一切地盲目抢救,这是对于临终病人人道主义的关怀。
例如我们知道的例子,巴金老人晚年患病时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的治疗,是对他自己身体的一种惩罚,增加了很大的痛苦。我认为这样的代价是一种悲哀。像这样的一些观点和做法,是我们需要改变的。
记者:要做出这些改变,需要社会哪些层面的配合?
沈铭贤:比如,是不是我们也要建立一些制度,比如在适当的时候,合理地放弃治疗,是不是可以呢?又比如提倡临终关怀,即所谓不延长生命,也不提早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自然地面对死亡,是不是能够得到伦理的辩护和文化的认可?从整个有利于人类的角度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从文化角度来看,有助于我们建立一种健康的全面的理念,逐步重视健康的价值。要认识到不光是要活得命长,而是要活得健康。现在活到70、80岁已经不稀奇了,但我们的“健康寿命”好像还差一点。我们中国人不光是要平均寿命达到世界水平,更是要“健康寿命”也达到世界水平。
“死亡教育”不宜操之过急
记者:我国古代的先贤对于生死观有着什么样的认识?
沈铭贤:中国古代对生命与死亡的基本观点概括为:尊重生命,人命至上;乐生恶死是人之常情;死亡的价值有时超过生命;生死俱善,存顺没宁。中国古代的生死智慧有一些至今仍闪耀着不灭的光辉,特别是荀子提出“生死俱善”的理想以及庄子对于死亡的达观态度,在世界文化史上具有独创性。中国古代的生死观有许多合理之处,与当今的时代潮流与发展趋势暗相契合,经过创造性的转换,必定能充分展现其现代意义。
记者:关于生死,可能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尽相同。包括古今中外的哲学家,对于生死观的认识也未必统一。那么对于生死观,您认为有没有统一标准?
沈铭贤:这是不大可能的。不过根据我的个人看法,有两点是必要的。第一,要看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可抗拒的。但是要尽可能让这些临终病人走得安详、走得有尊严,不要采取过激的、不顾一切代价抢救的办法。
第二,就是要重视“生”,重视健康。离开了健康,我们谈生死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光是看生命长度,更要看生存质量,要把健康的价值提升上去。但是也不提倡过度养生,包括社会上一些以“养生”为名义骗钱的行为,这些又是另外一个极端。
记者:为了树立正确的生死观,是否有必要开展一些死亡教育呢?
沈铭贤:我们国家有忌讳死亡的传统,特别是跟老人讲死亡,他们会很反感。在其他一些国家,对死亡的认识可能比较开放一点,但是由于我们之前对于死亡的教育做得比较少,因此现在打着“死亡教育”的旗号,可能多数的老人都不能接受。我们还是讲生死观的辩证,怎么样让老人走得安详一点,有尊严一点,这样大家可能比较能够接受。我个人来说,从现实和国情出发,不是很主张马上拉起“死亡教育”的大旗。理性的面对死亡,不意味着要高调地搞死亡教育。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记者:对于年轻人或者中年人来说,学习、研究关于死亡的问题,对于他们有没有什么帮助?
沈铭贤:肯定是会有一些帮助的。思考这个问题,对生活、生命的理解可能会更透彻。以后面对自己的死亡,或面对亲人的死亡,可能会更健康、更理性。这个话题是永恒的话题,当然现在社会有它的一些新的内容、新的方面,但总的来说,思考这个问题,可能会帮助我们提高生存质量,帮助我们比较有价值、有尊严地走完人生的旅程。
沈铭贤,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曾任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家人类基因主南方研究中心伦理学主任、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伦理学委员会主席、上海市科学学研究会理事长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