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旭晨|| 大杨树的前世今生
汲取文史智慧 引以鉴古知今
导读
大杨树,栉风沐雨,绿盖森森,见证了南高村的变迁发展,彰显了南高人自强不息的精神品格,被称为镇村之宝。可惜在文革中被无辜伐倒,从此绿荫不再,群鸟无依,乡愁无寄,令人扼腕长叹。
怀念大杨树,怀念曾经旺盛的生命,怀念曾经绿色的依恋,怀念一段难忘的历史。是啊,来生去做一棵大杨树吧,想想或念念,也觉得是一种极致的美丽。所以,在这样一个绿树成荫的季节里,我选择怀念大杨树,怀念的便是这样一种美丽。
在晋北干旱少雨的黄土地上,能找到一块依山傍水的所在,想必是一件很劳神且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的家乡南高村就是一个钟灵毓秀之地,东有银山、两截山作屏,北有碧波荡漾的赛江湖,村西南是温情脉脉的南高温泉,这山色,这湖水,这温泉,随便涂抹,都能入画。
山是地壳运动生成的,湖是人工围堤修建的,温泉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抗旱打深层井时打掘出来的。所有这些,大概都是上苍对这方土地这方人的额外赏赐吧。
当南高人和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兴致勃勃地享受上苍或大自然赐予的恩泽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五十年前,不,应该是二百多年前或者是更早更久远的年代,这村里有一棵耸立于村东南的大杨树,高大挺拔,绿盖森森。大杨树是南高村的镇村之宝,被我爷爷奶奶那辈人尊称为神树。我家就住在村东南东巷里头,在巷口附近,就耸立着这棵参天入云的大杨树,离我家不足五六十米。这棵大杨树树高几十丈,不论风雨侵蚀,还是战火摧残,岿然不动,傲立村头,守护着全村人的幸福和安宁。
打从我记事起,大杨树就长在那里,不言不语,不悲不喜,目送着一个个、一代代人从树下出发,走到不知归途的远方。大杨树有多大树龄,连健在的老年人也不知道。我问过我娘,她说她嫁给我爹时它就站在那里。我也问过我奶奶,奶奶说她跟爷爷拜堂后,还到树下许过愿呢。奶奶还说她的奶奶曾站在这棵树下,翘首以盼走草地的男人背着沾满血汗的铜钱袋子回家转。不过,建于树后的观音庙建于清代,大约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这棵树可能就是那时候栽的,或者更早一些。
我爷爷曾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文化人,人称六根先生,在村里、镇里和县城里都念过书,满腹经纶,一笔好写,解放前在太原阎锡山部队上做过文书,后解甲归田,在邻近的好几个村当教书先生,一直到病重辞职,英年早逝,仅活了五十四岁。爷爷去世那年,我才两岁,无法记起爷爷的模样。父亲在世时,经常说起爷爷,说起爷爷给他讲过的有关大杨树的故事,充满传奇,让人听了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我爷爷给我爹曾讲过一个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感怀激越的故事,故事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清朝顺治年间,有一年,忻州遭受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南高村也幸不能免,春季无法入种,老百姓苦不堪言。年轻力壮的闯北路走草地去了,年老体弱多病的,只能眼巴巴地望天兴叹,欲哭无泪。一方庙宇平日里接受百姓的敬香供奉,理应承担起保护百姓的责任。大杨树后边有座观音庙,庙里的住持看到百姓的惨状,心急如焚,连夜亲自写了一篇祈雨的祭文,边焚烧边祷告,老天爷下场透雨吧,救救这里的黎民百姓吧。可十几天过去了,还是滴雨未下。
这时,庙里的一位大神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心以一已之力为百姓祈雨,他就是庙前耸立的大杨树。他本是北海龙王的长子叫敖成,因触犯天条被贬,幻化成一棵大杨树,在这里已经站立了好几十年了。他想,是这里的土地养育了他,是这里的父老乡亲保护着他,再苦再难,他也要为这里的百姓祈回雨来。他全然不顾个人安危,使出浑身气力念动符咒,斗胆把北海之水借了过来。水从大杨树的树根下喷涌而出,流到村民院里的菜畦里,流到水瓮里,流到田地里。水经过之处,人们一片欢呼,都以为是老天爷赏眼开恩,只有住持清楚这水是怎么来的。高兴之余,他不禁为大杨树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千里眼顺风耳报告给了玉皇大帝,他勃然大怒,派人抓了北海龙王,又命托塔李天王率领天兵天将到人间捉拿龙王之子敖成。见父王被绑,敖成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又不想解释什么,只能束手就擒,等待发落。人们惊异地发现,大杨树的树干、树枝、树叶和树根上不时有水珠渗出来,晶莹透亮。这哪是什么水珠,是大杨树流出的眼泪啊!住持知道大事不好,跪下求情道:这里大旱,老百姓无法耕种,下不了种就长不出庄稼来,没收成会饿死人的。接着他把自己写祭文祈雨和大杨树冒死借水之举,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周边的村民越围越多,都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大杨树。村民们不约而同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恳求李天王法外开恩。
正在这时,在庙里端坐莲花台的观音菩萨说话了:百姓的疾苦我看见了,敖成借水的事我也看见了。我们这些神灵高高在上,对人间的疾苦知之甚少,实在是罪过,罪过。今天敖成圆了我们的一个心愿,我们应该感谢敖成才对。李靖啊,你替我回天宫,到玉皇大帝那儿求个情,免除掉敖成的罪责吧。我看就让敖成和我做个伴儿吧,就在这里替我挡挡风吹日晒,还能聊聊天解解闷,你看好吗?一旁的李天王清楚,这观音菩萨的面子连玉皇大帝都得给,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李天王谢过观音菩萨,回天宫复命去了,路上自然想好了解释的办法和说辞。南高村一位有文化的秀才感于此,特撰联一副,感谢大杨树和观音菩萨的救命之恩:积善千秋成佛法,慈悲万载为神圣。
据村中上了年纪的人讲,1938年农历2月12日,驻扎在忻县城的日军以南高村民兵破坏北同蒲线播明一带的铁路为由,突袭南高村,杀死无辜百姓50人,烧毁房子3000多间,抢夺牲畜家禽无数,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高惨案"。但令人奇怪的是,当日军向北撤退至蔚野村,途经观音庙和大杨树时,经翻译官解释,日军军官竟下马脱帽,向观音庙和大杨树行礼致敬,让士兵绕道而行。多少年过去了,这一直是个谜。抗战时期,南高村属我西忻县领辖范围,我八路军19团经常在这一带打游击。一次,19团行军至南高村东南,突降暴雨,天将黑,团长李力命令战士们到大杨树下避雨,一团五百多人马围拢在树下,静坐无声,秋毫无犯。早晨醒来,雨过天晴,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被雨淋湿,这又成了一个未解的谜。
小时候,我们经常到树下去玩耍,十几个孩子手拉手,方可环抱一圈。有胆大的,三下两下爬上树,找根粗壮的树权,斜着躺下,透过树隙,仰望天空,好不惬意。大杨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即使是旱年,也会把枝杈伸向蓝天,为人们带来一大片荫凉。树上有喜鹊和麻雀筑窝,无人去惊扰,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透出人与自然丶树与飞禽的和谐共处。
记得有一年秋后,在街上疯玩了一天的我病了,又发高烧又说胡话。我娘便请来同族的略懂医术的书年奶奶来给我看病,她看了后说这孩子可能是丢魂了,得到大杨树底下去叫魂儿。于是,奶奶提着马灯,娘双手端着我的背心,搭黑来到大杨树下。娘对着树祷告,弯下身拾起几片黄黄的树叶,边叫着我的名字,边往家走。回家后,倒了一碗白开水,把叶子放进去,加了一小勺白糖,让我喝了下去。临睡前,把背心搭在锅台前,第二天早起穿上。也奇怪,睡了一觉,我的病真的好了。有这么神奇吗?反正奶奶和娘信服了,小小的我也信了。在我心中,大杨树就是一棵神树,能包治百病呢。
那时候,人们爱坐在树下歇脚、聊天、吃饭、下方、避雨纳、凉。在人们的心目中,大杨树是神树,敬之护之,理所当然。她经风沐雨,忍饥耐寒,刚毅坚强,坦荡包容,一如南高村勤劳淳朴的父老乡亲,可敬可颂,可歌可泣。
可惜好景不长,文革祸起,破"四旧”砸神象之风愈演愈烈,观音庙被人揭了顶子,拆了庙门,扳倒了神象,失去了往日的繁荣,住持早已不知去向,没有一个人敢来庙里敬香祷告。最后,庙里竟成了放羊汉圈羊的地方,羊粪遍地,一片狼藉。庙前的大杨树也被人们东一斧头西一石头,砸得遍体鳞伤。水深不语,树稳不言。即便遭受了无端厄运,但大杨树依旧默默地站立在原地,为大家遮风挡雨,迎接着南来北往为生计而忙活的人们。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因南高澡堂建设用材和南高学校割桌子板凳,村干部派人将大杨树伐倒了。伐树那天,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数百只鸟儿盘旋在树顶,哀鸣着扑打着,不忍离去。匪夷所思的是,伐树的人以为几百年过去了,树枝应该枯萎了,树根早就腐朽了。放倒树的那一刻,他们惊呆了,树枝和树根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一点儿也没枯烂,实心质地,纹道清晰。那些指挥伐树和参与伐树的人懊悔不已,连连自责:闹坏了!闹坏了!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铮铮傲骨丶一世英名的大杨树,熬过了许多个春秋,却没躲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村干部一声令下,枝干叶子被迫分离,解开的板子装了好几马车,被运到了她不该去也不愿去的地方。孑孓独立的观音庙也自身难保,随后被拆掉。树倒庙塌,徒留下一声长叹。其实,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月,活着,死去,我们都毫无还手之力。
日子如流水一样悄悄逝去,树下许多站过的老年人,已长眠于九泉之下。树下玩耍过的玩伴们早已告别了乡村,走向了更远更大更美的都市。当然还有很多人,一直站在大杨树的荫影里,青和叔便是其中之一。青和叔属于那种有头脑有胆识又肯出力气的人,自己致富后总想着干点公益事情。说干就干,由他牵头,四处筹资,重建了观音庙,朝向一样,由于原址上已建了民宅,只能往后坐了一百米。青和叔在庙内外栽了松树和杨树,想恢复当年的原貌,似乎很难了。请上了年纪的老者回忆,到别的村参观,但毕竟人是物非,时过境迁,新建的观音庙恢复到了原来的十之六七,已是大幸了。青和叔雇请了村里最好的泥瓦匠和木工来盖庙,又请了本村的中国美协会员丶画家卢万元先生来彩绘塑像。毕竟是行家里手,塑像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每年的农历二月十九,观音庙要过庙会,连过三天,很隆重的。十里八乡的人都要过来,上香的,祷告的,求学的,求子的,还愿的都有,鞭炮声、鼓声、叫喊声此起彼伏。好几个村的文艺表演队伍赶过来助兴,来自内蒙古的二人台登台演出,摆摊的、卖百货的、卖吃喝的店家早早来占个地儿,扯开嗓子吆喝。还有耍把戏的变魔术的一显身手,热闹异常。观音庙全部由个人捐款所建,十几年来,来的人都要捐款,随心布施,从不强求。我基本上每年到点儿都要回村去,为庙上捐款,最少一百,如果公务忙身回不去,母亲便会替我捐上,庙里的功德碑上,有好几通都刻有我的名字。一到中午,戏开演了,尽管乍暖还寒,但阳光还是有点晃眼,老年人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嘀咕开了,如果大杨树还长在那儿,坐在树下看戏,那该有多舒坦啊!现在,庙门口也栽了杨树,就是不知道过上多少年,才能长成当年大杨树的模样,恐怕我们这代人是等不上了。想到这儿,心里便有了几分酸楚。
照直讲,当初大杨树选择站立,是因为不得不立。而最终大杨树被伐倒,是因为不得不倒。一个不字,写尽了人生的全部要义。
一晃快五十年过去了,大杨树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记忆里,挥之不去,甚至越来越茂盛越高大。大杨树功德永在,精神不朽。她的身虽然化作了木屑,化作了烟云,化作了一段历史,但它的魂还耸立在那里,让人不能忘,不敢忘。
如果大杨树还在,那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啊!
作者简介:栗旭晨,山西忻府区南高村人,现任忻州市广播电视台专题部主任,荣获山西省第五届百佳新闻工作者称号,荣获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金质奖章,著有文集《跨越》、散文集《梦里花落》《梦里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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