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森||宁武的杀戮记忆之四 奥村自白
在我讲述如上日军暴行之际，日方摄制组人员全都屏息静听，进行笔录和摄像，不时插问相关细节。在对日军暴行同样表示愤慨之余，这些对华友好的日本反战人士反复表明：他们此番前来，正是要寻找当年日军在华暴行的铁的证据，以使侵略者的战争罪行昭示天下，警示后人，使人们从残酷的战争记忆中警醒，从历史的沉淀中寻求和平之路。
不过，奥村和一说，侵华日军在1937年的屠城暴行确是令人发指，罄竹难书。但日方此次所采摄的主要事件，却不在此。
那么，奥村和一等此番来意，究竟是什么呢？
奥村和一作了解释：1937年时，他才仅有13岁，虽然接受过对华战争的蛊惑教育，但尚未参加日军，更未来华作战。由于日本政府对其国家的欺骗宣传，日本儿童及大多数日本国民，对日军侵华战争的真实情况并不知情。
为了弄清事情原委，奥村和一讲述了他的早年经历：
1924年，奥村和一出生在日本新泻县中条村一个商人家庭。和一般孩子一样，他在相对优裕的家庭环境中，渡过了无邪的童年。1937年日军法西斯发动全面对华侵略战争之时，年仅13岁的奥村和一对于战争所知甚微。
1944年，战争已进行了7年。在中国人民和世界反法西斯人民强大的反侵略战争力量打击下，穷兵黩武的日本法西斯苟延残喘；面对行将失败的战争结局，从日本内阁到军界仍幻想扭转败局，拼死一搏。沉陷泥潭的日本军巨额亏员，日本政府遂将兵员征集的矛头，直指日本国内青年以至未成人的少年。
1944年的11月，日本冰天雪地，严寒逼人。这天，奥村家突然接到一纸红色的“征兵令”，要求奥村和一必须立即从军，出征中国。在日本军政的强制逼令下，奥本和一被强征入伍。
当时，各地战事吃紧的消息弥漫在全体日本人中，人们心里都很明白日本战败之日将很快到来，任谁都知道：到了战场，肯定是白白送死。但“征兵令”在“保卫天皇，保卫日本”的美丽谎言下，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于是，奥村和一在和年迈的父亲离别时，剪下自己的一束头发，写下一封遗书，含泪放在了神棚里。
入伍后没几天，奥村和一等一批新兵便被匆匆送往中国战地。他们从日本博多港乘船启航，沿途害怕遭遇美国鱼雷袭击，鬼鬼祟祟、提心吊胆地驶抵朝鲜的釜山。接着，改乘闷罐车，进入中国境内，经山海关，前往华北腹地。一路上吃不好、睡不着，到了正当数九隆冬的山西省，又经长途山地颠簸，到达陌生的晋西北腹地五寨县。在山西省五寨县的日本占领军营地，奥村和一与其他日本新兵一起，接受了仅仅两三个月的训练，即被送到了与五寨县相邻的宁武县。从此，奥村成为日军第一军独立混成旅团独立步兵第七大队第三中队的一名新兵。
由于宁武县城地处北同蒲铁路中段，北联大同，南衔太原，又是通往晋西北腹地的必由通道；而八路军120师和晋西北行政公署自抗战开始成功与敌交错夺杀的前哨，就在管涔山腹地。1937年日军屠杀4800名无辜中国同胞的惨案，八路军120师收复晋西北七县城的决战之役，就发生在这里。故而，日军派重兵驻守当地，汾河沿岸设有多处据点，县城驻有红部、宪兵队本部、警备队等大量日军。奥村和一到达宁武县城后，又接受了短暂的训练，随即被分配到日军红部当兵。
在日军的所有训练课目中，杀人是所有新兵的必修课目之一，也是日军中军阶晋升的必要条件之一。奥村和一回忆说：最初的训练以木桩和草靶为目标，后来就以活人为靶了。
奥村回忆说：新兵的训练是相当严酷的，日本军队等级和年功序列制度的黑暗，没当过兵的人是想象不到的。上级无缘无故打骂体罚下级，一级比一级厉害，多么残酷的体罚制裁也得绝对服从，因为上级说，这是天皇的命令！当兵的，特别是新兵，一天24小时都在极度紧张恐慌中度过。
奥村和一的回忆，使我们不禁联想到看过的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等相关镜头：刚入伍的新兵被同级的老兵连续毒打耳光，新兵只能挺直腰板，硬着脖颈挨揍。老兵边打耳光，边狠狠叫骂：“八噶！新兵必须服从老兵！”新兵若有稍许不满，更残酷的毒打便接踵而来。他们唯一的表示，是咬着牙关：“哈衣哈衣！”地喊叫，表示屈从。
奥村和一接着说：这样训练的结果，是人性和理性被残酷地剥夺了。一个个日本兵都变成了魔鬼和野兽。在日本士兵的观念里，形成了欺负人、打骂人是强者、勇者，而被欺凌打骂的则是弱者，是坏人。如此上行下效，代代传承，日本军人大多认为：在中国杀人、放火、抢夺、强奸、干坏事越多，就越是英雄，越是强者，越能让人敬畏害怕。
为了训练新兵的杀人胆量，他们抓来无辜的老百姓，捆在训练场的木桩上，用刺刀把人捅成马蜂窝。奥村和一承认：这样的训练他也参加了。这是因为：无法不参加，日本军人的使命就是服从。谁如果不干，就要受到更加厉害的体罚打骂……
奥村的这一陈述，在我们稍后的采摄中得到了证实。
看着眼前这位面庞清瘦、满脸皱纹、瞪着大眼睛、模样很是慈祥的老人，在60多年前居然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兵！任谁都不能不升发感慨：野蛮的法西斯侵略战争，居然把好人变成了魔鬼！
接着，奥村和一想起了他在宁武县参加的一次“战斗”：“1945年1月，我们接到情报，说一个村里有八路军的便衣队，于是紧急集合去那个村突袭。我是轻机枪手，在村外400米左右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人影。队长一声令下，我便立即用机枪扫射。事后，我们上前观察'战场’，发现被我打死的人，原来都是一些小脚老太太和儿童……”
说到这里，奥村深深低下了头，眼里含着泪花。停顿了一会儿说：“这哪里是'战斗’，这分明是用杀伤中国老百姓，进行的又一次非人道的训练嘛！我在战争中犯了罪，我从心里真对不起中国人！”
给奥村和一留下最深刻记忆，也是他终身难以忘却的，是他参与了屠杀54名宁武煤矿警的暴行，并且亲手用刺刀杀死两三个中国人。
他说：“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长官逼令我行刺。我很害怕，手在发抖，心在狂跳。长官喝令执行，我低着头，闭着眼睛，浑身紧张，头皮发紧，端枪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但还是扑上去，用刺刀刺死了那个中国人。我有罪！”
说到这里，奥村和一陷入深深的痛悔沉默之中。一会儿，他说：“我并不知道这些被杀的人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杀？但长官逼令我们杀人，我执行了命令。这是我对中国人犯下的罪恶！我这次前来，就是要向这些被杀害的中国人悔罪，为他们的亡灵祈祷。”
池谷薰导演说：“我们摄制《蚂蚁的兵队》，就是要向世界人民揭露侵略者当年犯下的罪行。奥村先生要亲自对着镜头讲述当年施暴的实况，这就需要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找到当年日军施暴的现场，寻找当年的知情人和当事者。”
奥村和一再次提到当年被日军杀害的中国人是煤矿警，而且他还参与了抓捕这些煤矿警的行动。但他说：“地方史志中对这一事件的记述过分简单，甚至我都不知道那些煤矿警是在什么地方被抓捕的。”
我告诉他，被抓捕的中国煤矿警属于当时的日军榆树坪煤矿，驻扎地就在今宁武县余庄乡榆树坪村。
有关当年榆树坪煤矿警被害事件，我们在史志资料征集中，已有新的成果，于是，我们把所掌握的资料告诉了日方摄制组。
作者简介
王树森：山西省宁武关人，1946年生。中国作协、山西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历任小学和中师语文、音乐教师、文工团编导兼演奏员、宣传文化干事、县委办副主任、党史县志办主任主编、文联主席等。从事文艺工作50多年，创作出版各类作品600余篇（部），总约1千万字。成书著作有《兵变》《隋杨泪》《阎锡山这个人》《山西王阎锡山》《冈村宁茨受审记》《血溅中山陵》《履踪瞻絮》《忻州历史文化丛书·方舆概略》，及地区文工团专著《忻闻诗画》等30余部。作品体裁涉及长、中、短篇小说，散文，传记，报告文学，戏曲，纪实等多种领域；分别发表或出版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上海人民出版社、解放军文艺八一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山西经济出版社，香港天马图书公司，及国内相关文学艺术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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