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佛的诗/王家新
读卡佛的诗
王家新
几天前,当我和几位诗人在酒吧里谈到一篇关于卡佛诗歌的约稿时,在场的几位几乎一致劝我不要写,一位正在北大读博士的青年诗人甚至说“写了会掉你的份”。在他们看来,我只应写策兰,或斯蒂文斯,至于那位小说家的诗,让大众们去读吧。
但是为什么不呢——在我读到了那一首首令我欣悦、并从中受到深深触动的诗后?
他拓展了诗的表现范围
只要随便翻开卡佛诗集的任何一首,你都会感到这正是你想接受的一件礼物。
我知道,在美国现代诗歌史上,卡佛不可能有斯蒂文斯那样令人仰慕的位置,但是如果让我在旅行前带上几本书读,我自己肯定会选择卡佛而不是斯蒂文斯。
的确,比如你在海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度假,当你若有所思想出去散步的时候,或是在高速公路服务区等待给你的车加油的那一刻,只要随便翻开卡佛诗集的任何一首,你都会感到这正是你想接受的一件礼物。你会像诗人那样想到你的前妻,或是你已故的父亲。当然,如果你是一位诗人,我相信,它们还会一次次唤起你写诗的冲动。
我想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会喜欢卡佛:作为一个诗人,他别开生面地拓展了诗的表现范围(在他那里有什么不可以入诗?包括“你与我”之间的那个烟灰缸)。他把我们带向对具体经验的触及,带向对“活着”本身的关注和发现。他写的不是什么高超玄妙的“元诗”,而是“我们所有人”似乎都曾经历过但却未能写出来的诗。他的诗能和现实经验发生“摩擦”,并触及——常常是出其不意地——我们人性中最柔弱、最致命的那一部分:
“生命正陷入黑暗的犁沟。
野鹅也爱这种碎麦粒。
它们愿为它而死。”
——《普罗塞》
就冲这几句,我们也应向这位诗人致礼了,虽然这还不是“典型”的卡佛式的诗句。“典型”的卡佛式的诗,比如:“只是这床/看着奇怪,难以解决”,这是诗人收拾出走的妻子留下的遗物后最后说出的两句。多么独特的视角、细节和语调,真要令人叫绝!虽然你也可以说这是美国文化的产物。
撕开外表,展现生命赤裸的质地
威廉斯那句著名的诗学箴言“无需观念,只是在事物中”,肯定也是他的原则。但他写的不是什么“意象诗”,而是他的纠结不休的生活本身。
显然,与斯蒂文斯不同,卡佛的诗不是玄学的、隐喻的(虽然他的诗中不乏一些精彩独到的隐喻),而是叙事的、经验的。他心目中的大师应首推俄国作家契诃夫,无论在他写小说和写诗时都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把契诃夫的一些小说片断排列成了诗)。在他的美国诗人前辈中,显然他比较亲近弗罗斯特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威廉斯那句著名的诗学箴言“无需观念,只是在事物中”(“No ideas but in things”),肯定也是他的原则。但他写的不是什么“意象诗”,而是他的纠结不休的生活本身:他的作为一个失败者(“loser”)、酒鬼、离异者(失败的婚姻)、赌徒般的垂钓者,美国金钱社会、汽车社会的一员(他开了一辆什么破车?)的生活本身。这可能是他本来的生活,他也有意以此来向我们提醒生活的真实。他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不是一个所谓诗人。他要做的,是撕开外表,尽力展现生命赤裸的质地:“我伸手摸到我的钱包,随即明白:/我并不能帮助任何人。”(《忍痛大甩卖》)
但是他的诗绝不那么直白和简单。他的日文译者村上春树曾这样说:“卡佛的作品中我认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小说的视点绝不离开'大地’的层面,绝不居高临下地俯瞰。不论看什么想什么,首先下到最底层,用双手直接确认大地的牢靠程度,视线再从那里一点点上移……同时,他的作品中洋溢着质朴的谐趣、令人惊异的超现实的奇妙,时时令人难掩惊愕。故事接下去将流向何处、如何展开,几乎在所有情况下都无从预见。”(《仅此一回的相逢留下的东西》,施小伟译)
这样的话,用来描述卡佛的诗同样合适。《邮件》一诗分别写到儿子、女儿和老母亲的索要寄钱帮助的来信,诗人被催逼到屋外,甚至想在墓地寻求安慰,“但是天空一片骚乱,/云朵,硕大而膨胀,充满了黑暗,/仿佛就要爆裂”,然后紧接着,是这样一个“无从预见”的结尾:
就在那时,邮递员拐进了
这条车道,他的脸
是卑微者的脸,操劳而发亮。
他的手伸向身后——好像要袭击!
那是邮件。
这不仅出乎我们意料,也以充满反讽的、更为戏剧化的方式,强化了诗中的某种东西。而诗人着意描绘的黑暗云朵的意象和天空下“操劳而发亮”的脸,也为这一切增添了更为丰富、强烈的色调。
在生活的河流之中
回到“流水账”这个说法,我运用它,还在于它所隐含的“欠债”、“还债”这一主题:似乎这位诗人一生的奋斗,就是要做一个绝不欠债的人。
如果我也打个比喻,可以说卡佛的很多诗就是他生活的一笔笔“流水账”。在叙述父亲葬礼的那首诗中,甚至连“遗体运输费,/一英里二十二美分”这样的细节也写上了,但这是怎样的一种“旅程”——“我的爸爸,即使死了/他也不得安生。即使死了/他也还有最后的旅程要走”,即越过五百一十二英里,葬在他生前所思念的他的父母身边(《爸爸的皮夹》)。这样的叙事,我们只能说是“诗性的”。我还想说,也只有诗歌才能担当起这样的叙事。
流水账的比喻,还在于卡佛诗的节奏和贯穿其间的主要意象之一——“河流”。它有时是神秘的自然,有时是时间本身,有时出自语言自身的运作;在那涌动的暗流和时间的漩涡中,诗人是否捕捉到那神话般的“硬头鳟”是另一回事,但我们却不时读到“垂死的身体是笨拙的伙伴”(《花园》)、“但灵魂也是个狡猾的家伙”(《无线电波》)这样精彩的句子,或者说,我们被不时带向愉悦的时刻、安慰的时刻、领悟的时刻(在那样的一瞬,“连苍蝇都静下来了”,《早晨,遥想帝国》),当然,我们也会被带向那“令人崩溃”的时刻——当他展现绝望、沮丧之时(正因为这种“疯狂”,满头白发飞舞的李斯特冲了上来,“挥动着拳头。音乐。音乐!”《音乐》)。
回到“流水账”这个说法,我运用它,还在于它所隐含的“欠债”、“还债”这一主题:似乎这位诗人一生的奋斗,就是要做一个绝不欠债的人:生活的债、亲友的债、文学的债、死亡的债。在很多意义上,他写诗,就是为了付账。据说在他的墓碑上刻有《赚了》一诗:十一年前他被告知只有六个月活了,写这首诗是因为他至少“赚了”十年,“每一分钟都是”!但赚了,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欠了——卡佛所有的诗,仍指向了这终极的一点。
但是“流水账”也会带来问题,就是有些诗显得很啰唆,让人有点读不下去(他的“极简主义”到哪里去了?),好在他的大部分诗,具体而又克制,为我们显示出一个成熟老练而又极具个性的艺术家。《解剖室》一开始展现的,是石头一样安静的死婴、黑人大个子打开的胸膛、一条单独摆在桌上的女人的腿,极尽冰冷和残酷,而在从打夜工的解剖室回到家里的沙发上,则是另一种场景,完全被死亡控制的叙述人任由女友“将我的手拖向她的胸间”,而“我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伸向她的腿……”(斯蒂文斯不会这样写吧),但赋予这首诗以巨大的锋锐力量的,仍是这样一个结尾:
“但我的头混乱不安。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正在发生。/生活就是一块石头,沉重而锋利。”
短诗则不用说,它们往往是卡佛的“杀手锏”。《女儿和苹果饼》只有十来行,前面描述女儿的苹果饼之甜,最后却是这两句:“她说她爱他。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是对女儿的婚姻感到失望?还是另有深意?这大概就是诗人自己所说的“灵魂也是个狡猾的家伙”吧。
现在我要称赞一下舒丹丹的翻译了:她的翻译,不仅在意象、细节、用词上比较精确,也较为“传神”地传达了卡佛的语感、语调和语气。意象的精确如“在梦中向我游来的银色的鱼/撒播着鱼卵和鱼精/在我头脑的凹槽里”(《涌流》),而语调的揣摩和把握,如《干杯》一诗写到顺路来看自己的妻子(“带来一罐牛肉汤/和一盒子眼泪”),当她和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开一辆“奇怪的车子”一起离去时,诗中出现了这样一段:
“他们不明白,我很好,/我在这儿好着呢,现在每一天/我都会很好,很好,很好……”
这种语调和节奏是多么“怪”!但那种卡佛式的声音尽在其中——我们去体会吧。
来源: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