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

夜里,他们都听到了猛烈的风声,挟带着砂石。轰轰隆隆地拍打着窗户,好像一辆卡车从窗户上驶过。他们急忙关紧窗户,但还是闻到一股黄土的味道,还有点烧焦的味道,有点像是锈蚀的味道。长安老人说,黄土快要埋到我的脖子上了。

第二天,下区里果然就摆出了一排花圈,有的写着一路走好,有的写着早登极乐。门口用白纸贴着讣告,写着死者的生平,享年七十五。

但死的并不是长安老人,老人却有些物伤其类地叹息了一回。老人说,黄土越来越大了。你们昨晚听到了吗。天上一直在下土。天上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而是下土。好像天上各处都有人拿着簸箕在朝下面扬土呢。风把人们的门窗都摇坏了。狗在胡乱地吠叫。

老人年轻时候觉得死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但他后来见识了许多人的死,也明白了自己的死也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自己离死最近的时候只有一公分。那次他喝醉了酒,一起和朋友一起走在街上,朋友拉了他一把,几乎同时,一辆车从他刚才被拉开的位置飞速驶过。他当时也没有很吃惊,后来回想时候才觉得很可怖。也许另一个自己已经在另一时空消失了。

人们出门,看到黄土已经堆积到脚踝了。人们走在路上,处处可以看到鞋印,车印。无论哪里都落满了灰。好像是巨大的火山喷发了,空气中充满了尘埃的呛人味道。大家都戴着口罩。摘下口罩,口罩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在屋里,大家一起发出咳咳咳的咳声。一个人俯下身,捂着肚子,艰难地咳着,脸色渐渐发青,好像没成熟的果子。他的身子逐渐矮下去,好像要变回尘土的样子,被风一吹就会散去。窗户忽然被大风撞开,浩浩荡荡的大风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几乎将他吹出去。他抓住桌角,解开鞋带,用残存的力气将脚与桌腿绑在一起。

天空如同着了火一般呈现出火红的颜色,白日被遮蔽在黄沙之中,路上什么都难以看清。人们听到砰砰的车辆碰撞声。好像发生了枪战片。

电视里报道说这是近三十年最大的一场沙尘暴,来自于蒙古国。蒙古现在已经有九人失踪,三十人受伤。长安老人眼睛看着电视里的画面,又转头看了看窗外的画面,没有什么不同。换到直播画面,一个记者正在外面采访着一个人,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将记者的假发与砂石一齐吹到空中了,露出记者一个圆圆的光头。记者这时丢下话筒,跑着去追自己的假发。

老人站在厨房,贴着窗口,可以望见左面的几个花圈。老人别过头去,他害怕他再看一眼,就会自己看到自己的黑白相片出现在花圈的中间。

教育局发布紧急通知,停课一天。学生们与老师们停泊在家中,都感到了不能发挥自己才干的苦痛。但和不必上课的快活比起来,似乎还是不上课好一些。宁愿天天下土,不愿前去上课。

长安老人家的水管坏了,水不能流出来。而家中积满了灰尘。每呼吸一次都会引起灰尘轻微的晃动。在某一刻,灰尘的味道好像死亡的味道。他很熟悉这种味道。他说,我怕是要熬不过这场沙尘暴里,沙尘暴里隐藏着死神。

上班的人们经历风沙的洗礼,头上蒙着一层灰,终于来到办公室。屋内无处不蒙着灰。有人说,我昨天晚上忘了关窗户,一醒来家里就变成楼兰古城了。一个说,我半夜三点被风声吵醒了。风太大了。你们都睡好了吗。一个说,我昨天听风声听到一点多。风吹在不同的物体上有不同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

花圈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小区又恢复了原样。生活如水流逝。

说起来,长安老人以前也曾做过老师,他在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工作了几年,后来觉得那里整天开一些没必要的会,做一些繁文缛节的事情,便不再去上班了。同事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办公室里的东西了,他说不要了。一个个办公室好像俄罗斯方块游戏中的方块。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风沙一直在飞扬着,沙土在一些凹地积成了陷阱。有人在路上陷进了沙坑,他们的身子一点点下陷,奋力挣扎着,想要呼喊什么,但下陷得更快了,两只手无力地摆动着,试图抓住什么。最后连双手也陷了进去,越来越快,只剩下一颗头颅。连头颅也在慢慢下陷,归回到平坦的地平线之中,被重新纳入到混沌之中。混沌的万有。

老人看着弥漫的黄沙,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突然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恐慌,自己的一生宛如一场黄沙,呈现在玻璃之前。终究是一事无成的一生。从学校出来后,他又去过很多地方,但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他这才发现,原来不是世界的问题,而是自己的想法有问题。完美只在想象中存在。完美也不是一个完美的词。它们只是不断地逼近着现实,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越来越多的人失踪了。黄沙肆虐。好像世上所有的土都在风中飞扬。外出的人们找不到回家的路,反复迷路,后来在接近家门的时候被大风吹走了。有的家门开着,却永远难以等到回家的人。人们哭着,嚎叫着,或者在风中致以默默的哀思,一任它吹向遥远的地方。

大家都紧闭门窗,仿佛被围困城内的守将。冰箱里的食物逐渐消耗,城内即将弹尽粮绝。有人甚至吃起了门。最好吃的一道菜,木门炒鱿鱼。大家抓住门啃着。有人宣称,我早就想要吃这扇门了。

老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为了排遣寂寞,他不停地给不同的人打电话,但很多都打不通。接通之后,他们互相说着奇异的天气,暴虐的黄沙。有的打着打着就没声音了。后来他竟不能拨出电话。电话线路已被黄沙吹坏了。老人的手颤抖着,电话从他手中掉下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他的一半世界也摔在了地上,好像一件珍贵的瓷器,摔得七零八碎。

仿佛就要有黄袍怪从风中伸出爪子。黄袍怪在风中怒吼着。大风批打着地球的面颊,好像很生了气。

打开水龙头,水龙头含含糊糊地响了着,过了好大一会,才缓缓流出含着许多砂石的水。大家用过滤器反复过滤着。但依然有一种黄土的腥味。有人说,我们在喝沙子做成的饮料。

老人躺在床上,他感到一阵阵绝望,如同潮水一般的绝望拍打着他内心的堤岸。他并不害怕,只是绝望。绝望让他难以入睡。虽然困倦让他直打哈欠,困倦在他的神经上跳舞,疯狂地跳舞。以至于形成了日蚀一般的困中不困,既困又不困的薛定谔的困。他领悟到,困就是不困,不困就是困。

许多国家地区召开了线上交流大会,商议治理风沙的对策。有人建议派军队去风沙的源头。有人说要植树造林,有人沉默不语。有人说要用武器改变风向。蒙古国领导人则说不希望别国干涉自己国家内政。首当其冲的蒙古国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防止被风吹走,许多人躲到山洞之中。他们重新体验了原始人的快乐。晚上叠在一起摞成一个球睡觉,用木头生火,披着狼皮狩猎,吃生肉。在夜半朝着月亮吼叫,与猛兽一同奔跑。当然,也有被猛兽吃掉的危险。他们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强,逐渐回复到原始人的状态,回到猿猴之中。

老人想,自己也想过一种原始人的生活,每天和动物一起睡在野外,早上一起奔跑,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的话。现在有些太老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生活中迎来变化。年轻时候,他和一些朋友一起去野外露营。他们一起搭帐篷,正刮起了大风,风在天空中环绕着,呼啸着。山上的砂石都被卷起来。他们中最胖的一个人坐在帐篷的一个角上,其他人拔河一样和风抗争着。他们年轻的脸上都憋红了,都渗出了汗水,不一会就下起了雨,大家在雨中固定住帐篷,钻到里面躲雨。雨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外面的冷一寸寸钻进帐篷里,他们用木头点火,围绕着火坐在一起,火光照出每个人的影子,影子好像被拖长的语音。大家先后讲着鬼故事。讲到中途,忽然听到门外噔噔的声音,好像是脚步声,大家都屏气凝神,过了一会才明白什么都没有。大家继续讲,继续扮演鬼怪,互相惊吓。用手电筒放在下巴底,摆出狰狞的表情。晚上,他就梦到了鬼,鬼一直在他的前面走。奇怪的是,他竟然跟着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拿出一把大刀,想要砍鬼。但发现砍到的不过是空气。

大风沙打在四围,好像密集的霰弹,世界变得千疮百孔。天空依然灰暗,充满了暴虐的沙尘。沙尘在空中舞蹈,将所有的物体都掩埋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太阳熄灭了,月亮被沙尘掴了脸,天地之间任由沙尘纵横着。好像浩渺的太空,时时有高速的不明飞行物从天空中飘来,砸烂窗户,砸出深坑,砸穿屋顶。老人守着空城,面对着敌人的攻势,不断地加固并修补着自己的防御工事。他用腻子枪往玻璃窗框上涂好腻子,将新的玻璃安装上去,又用胶布将残破的玻璃贴好。但他知道这也是徒劳,在剧烈而狂暴的沙尘面前,人类的努力不过是小儿的游戏。

有人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濒临窒息,给急救车打电话,但急救车中途被石头砸中。许多空巢老人因此死在家中。我们要克服难关,市领导的声音出现在收音机中,团结一致,共克时艰。老人想,克服完一个难关之后还是难关。世上有许多难关要过,自古是情关最难过。

老人想起从前的感情生活。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他觉得女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更欢喜和男子一起。相较女子,男子的胸襟似更开阔,虽然有时失之粗犷。但他喜欢那样的粗犷胜过柔婉。他那时候喜欢看《水浒传》,看了不知道几多遍。每次闲来无事时候就翻几页,总觉得很痛快,可以解除世间不痛快事情带来的闷郁。好像一切烦恼都可以用板斧砍断。但如若有一个温婉的女子向他表达了爱意,他的心旌也不免摇动,觉得和女子的接触也未尝不有趣味,以前所以为的种种也并不全部正确。于是他尝试和那个女子谈情说爱。她教给他恋爱的方法,他买了花束送给她。她的手中捧着花束,穿着白色的裙子,脸色泛着红晕。他吻了她,就相当于吻了全世界。这就是他爱情的开端。但没有到最后。后来他又遇到了另一个女子。阴差阳错,他们又走在一起。初恋对他说,我们并不是非谁不可的,不是吗,你觉得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他说,都重要。她说,当然,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结果。只要你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人,就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了。最后他们都顺理成章地结了婚,至于对象是谁就成了次要的问题。他过早地看穿了恋爱这回事。满怀恋爱憧憬的往往是没有恋爱的,而真正的恋爱并不十分美好。这大概也是许多小说以结婚为结局为归宿的原因吧。但现实之中,结婚之后还可能离婚,或者遭遇其他变故,人生永远是一部长恨歌。人生长恨水长东。后来妻子先他而去。他坐在妻子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妻子曾经看过的风景,觉得人生就是这样。知足常乐,不过如此。

黄沙在怒吼,所有空间都变成了风沙的悬崖,稍一不慎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出去的人不再能够回来。有时候是人不见了,有时候人回来了,却发现房子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大家身上都蒙着尘土,宛如刚出土的兵马俑。纷纷扬扬的尘土落下来。每一秒都有一个新的沙丘形成。

各个单位都改成了线上工作。大家在网上开会,网上授课,网上游戏。因为在网上,更感到了世界的虚幻性。食物也是从网上订购。有配备了专门的防沙工具的外卖人员与快递人员为大家配送物品。因为腿脚不好,老人从窗户上吊下一根绳子,快递员将东西绑在绳子上,老人将东西拉上去。但有一天他再也推不开窗户了,风沙将窗户塞住了。老人只好拄着拐杖来回蹒跚地走。

为了应对风沙灾害,防沙专家与环境学家召开视频会议,大家一起探讨着治沙防沙的办法,但面对这样大规模的风沙,专家们也徒唤奈何。

一些体重较轻的人正在睡梦之中忽然被风撞开窗户后卷到天上去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因此大家睡觉时候都在脚上系着铜铁链。风沙让许多的人无家可归。许多人在抵御风沙之中牺牲。大家为着抗沙勇士默哀。

专家说,要做好风沙常态化的准备,最近很长时间内都不会下雨。老人用拐杖敲击着地面,说,这就是咎由自取。专家在电视上侃侃而谈,他们西装革履,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态。老人却不喜欢。

之前,他看到成群的树木被砍伐,他仿佛听到树先生说,我好冤枉啊。他问旁边的人,是谁在说话,他们说,没有人在说话。他说,可是我明明听到了。老人说,这一定是天命。漫漫黄沙将世界堆积成了沙漠。沙土积到二三层楼的高度,好像为了验证聚沙成塔的成语。

砂石在天空中行走。一只无形的手以砂石为器乐,弹奏着恼人的歌曲。老人日复一日地听着这样的乐章,感到生活的无趣。

许多人因为反复地看着漫漫的黄沙而得了沙盲症,他们此后看到的世界都行如马赛克,呈密集沙砾一般的颗粒状。好像万物都沙化了一般。有人则因为漫无边际的黄沙而抑郁而疯癫了。在某一个早晨,他们不顾家人的阻拦,摇晃着手帕,穿着睡衣,从被子里冲了出去,一直冲到沙堆中,很快被沙堆淹没。人们都叹息着说,这是一片吃人的沙海。

一万台巨大的挖掘机开始作业。但清理完一片土地后,立时有别一个地方的黄沙堆积过来。风指挥着一切。永远的风,永远的黄沙,使世界变成了一片荒原。

老人听到了疯子的叫喊,他知道不疯的人们将会疯,疯了的人们将会更疯。而他也将要向着无可遏制的癫狂进发。向留给世界的最后一片净土的高处——疯狂之地进发。

村庄里,大家纷纷向龙王庙祈祷。愿意以猪羊的血献祭。他们杀了猪,配上酸菜、土豆、粉条,吃杀猪菜。他们走过干涸的井边,走过荒凉的碾盘,风从他们的四周包围过来。老人和小孩被卷了起来。他们像是女巫一样在天上飞。飞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中去。黄沙作为飞毯。天空依然晦暗不明。

天空中的黄沙聚集成各样的形状,飞马形,猛虎状,以及各样的形状。你看,一个女子对恋人说,连沙尘都是爱你的形状。男子理了理女子的头发,他说,希望我们像风沙一样缠绵。于是两人一起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但男子的眼里含着悲哀,他知道两人将走不到很远。已经很几天没有纯净的水喝了,家里到处都是一股沙尘的味道。就连她最爱看的电视也因为风沙而不能开机了。即使开机了也都是关于风沙的报道,某某地方吹走多少人,某某地区失踪、死亡多少人。他已经烦透了。于是在某个夜里用大石头砸坏了遥控器。有人绘制了一张图,可以随时更新标记各地区失踪与死亡的人数,每天都指数式增长。她问他,你说,死去的人还会再死吗。他说,也许吧,一直死下去,一直到十八层地狱。她说,我们呢。我们不做坏事就可以只死一次,就可以死有葬身之地。他说。她的眼睛闪烁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尽地闪烁着。他感到深深的悲凉。她问,你在想什么。他说,没什么。她说,你一定在想着别的什么。

老人从学校出走之后,去了一段时间教育机构,他站在桌子上给学生们讲课,让学生们也站到上面,大家说,真不好意思啊,太尴尬了。他给大家做示范,在一个一个的桌子上来回跳着。他像斑羚一样灵活。学生们也在上面跳。大家都说,我们从老师的课上得到了教益。他指导他们将参考书撕掉,换成其他的书。他说,曲径通幽处。看书的目的就是为了不看。但没多久,他就被机构的老板开除了。老板说,最近的学生有点疯。我怀疑是你带坏了他们。他说,是我解放了他们的天性,解除了他们的封印。你们应该感谢我。我们太感谢你了,为了表达对于你的感谢,我宣布,取笑你的代课资格。

沙尘让天空变成了紫红色。好像摇晃的红酒杯。有谁能够酒一饮而尽。有谁在黄沙之中咆哮。有谁屹立在风沙的尽头而成为东方不败。

老人从机构的工位上离开,他关上电脑,将电脑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盘菜,抱着一株鲜花。走到窗前。看到无数的楼群。楼群里住着无数眼睛。他的嘴角浮现出放松的笑容。

他去了更大的城市,披散着头发,和几个朋友一起在酒吧里唱歌。他是主唱,唱到高兴的时候,他将衣服都脱下来,双手抱着话筒。他在酒吧中跳着,像是跳跳糖。摇着头,好像跳高一样极力地往高跳着。但他晚上回到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免有一些不高兴自己的妆容。他和他们,提琴,吉他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演出完就喝酒,有时候和人们一起喝,有时候自己喝。喝冒着白沫的啤酒,喝城府很深的红酒,喝一剑封喉的白酒。夏天过完了,他说,我想要去海边。便带着一个朋友去了海边。两人在海边吃了海鲜,又去看了日出,太阳盛在海的托盘中,好像七成熟的煮鸡蛋,蛋黄从蛋清中娇懒地流出来。

再回首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老人只感觉都是虚幻的事情,而唯一真实的就是眼前的黄沙。黄到令人心碎。黄到变紫,发青。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根带有铁锚的绳子。那是他年轻时候做攀岩运动时用到的绳子。他又将一些衣服与食物、水、指南针装在背包里。他想要出去看一看。他想到要写遗言,但没什么好写的,他不希望被人记住,人们都不过是湖水中明灭的泡沫。他现在一心想着要出去。但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或者要去哪里。或许是到海边。海水总会给人希望的,海水总不至于也被风沙掩埋。海边的人是有福的。他想,投到海里的人也是有福的。但打开门就是头一道难关。门已经被风沙掩住了。他拿出电钻,在门上钻了一个洞。很快风沙就荡进家中,布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从钻开的孔洞中爬出去。他爬得很艰难,好像在一万米高空爬。他被风沙卷着走了一会,后来被卷到一个很大的沙丘。在沙丘里,他看到许多白骨。他感到吃惊,但并不十分害怕。他早就知道,人是要变成白骨的。但没想到他可以在这里看到。他想起一句话,生死人而肉白骨。他竭力寻找着可以突破沙丘的方法。他随着砂石一同滚动,他好像被做成了包子中的馅。

唱歌的人含着沙尘唱歌,跳舞的人在沙砾之中跳舞。沙石在血脉中跃动。回想起来,那段唱歌的记忆让他觉得吃惊。他也曾经无可遏制地发挥过自己的力比多。而现在,他从风沙中出来已经耗费了大半的力气。他像是处在旋转的洗衣筒中一般。他力图从洗衣筒中钻出来。但他的道路注定崎岖而坎坷。他应该向东走。因为看不清日光,他只能顺着指南针的指引。他艰难地走着,走到了一个沙碛中。各地都是一片沙漠。他在广阔的沙漠中,看到了海水就在眼前,好像随时可以进入其中,只隔着一层帷幕一般的雾气。但他怎么也走不过去。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无尽的白骨,各种动物的骨头,有的骨头还在跳舞。于是他明白了这不过是蜃景。流沙涌过来,将眼前的图景冲散殆尽。他想,既然已经看过海,虽然是虚幻之中的,大概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挺直身子,直面着流沙。但奇迹发生了,流沙从他的两侧流走了。他成为劈开如红海一般的流沙的摩西一样的人。他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他不能不抓住这样的机会,继续向前。在风沙交替的间隙,他发现一辆废旧的摩托,把手上还挂着一只头盔,他戴上头盔,骑在摩托车上,发动车辆,车子向前疾驰,但因为风力的迅猛,他的身体有些东倒西歪。他在风沙的空隙中穿行着。

在风沙之中,头盔确实是一件好东西。他可以看清风沙的端倪,在风沙迎面扑来之前作出转圜的准备。摩托车的骑行是一门艺术,以前他看过几页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大概是说骑摩托车旅行。摩托车维修就是一种禅,这他是知道的。而现在他就在一种禅意之中。随着速度的加快,风也越来越快。他穿过了风,同时也被风穿过。他走了大半日,来到一座茅屋前面。茅屋里坐着一个人,他停下来,走进去。那个人盘腿坐着,干瘦如柴。周围没有什么尘埃。他没有睁眼,听到老人的声音,说,你来了。老人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那人说,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缘分。老人说,你不怕风沙吗。那人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老人说,你是一个佛教徒。那人睁开眼睛,眸子里射出如猫一样蓝色的光亮,站起来,说,我是谁也不重要。你来到这里,走了许多路吧。一路上你看到了什么呢。老人说,我看到了遍地的黄沙与白骨,这样的天气真是太恶劣了。我好恨。那人说,老人家不要发脾气。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我要去海边,海边一定有美好的空气,海水会战胜所有的尘埃。我要将海水引过来,让世界变回原样。那人笑了笑,说,你的愿望是好的,但你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是一个现代的愚公。老人说,我会用我全部的力量。那人不再说话,又坐下来,紧闭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老人走出去,跨上摩托车,继续向前走了。

没有尽头的风沙飘荡在前方,刮在他的头盔上,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他看到前方有几辆车在走着。他追赶过去。是几辆警车,一个警察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海边,他又问警察在做什么。警察说,到处去救人,但很少能够成功,就连他们也过着朝不虑夕的生活。你去海边做什么。老人说,我想要看看海,再想着能不能用海水来回击沙尘。警察一齐向他敬礼,祝他一路顺风。

天地玄黄。铺天盖地。世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只余下一种风沙的声音。是天地之间的大合唱,大呼吸。

老人的脸在风沙中出没。他被风沙阻隔在一个村庄之中。他的腿受了伤,摩托车也坏了。一头牛从风沙中走出来,他坐在牛身上,牛带他走入寂静的村庄。一扇大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人走出来迎接老人。老人翻身下牛,年轻人搀扶着他。走过一个回廊,走进一间房子。绕过一扇画着史记故事的屏风,老人躺在一张大炕上。年轻人给他端来一碗热汤,他连说谢谢。他看着周围,发现自己睡在一个装饰华美的屋子之中。一面墙边摆着书架,摆着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宣纸,一旁的笔筒里有许多干枯的毛笔,笔架上也仿如秋千一般倒悬着许多湿漉漉的毛笔。他突然感到很困倦,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半夜时候,老人听到有人在歌唱。歌唱的声音如同铁线。他坐起来,夜色的暗如同流水一样在外面流动着,他从未知道夜色如此清澈。老人推开门,歌声在天空中飘荡着,如同一线若有若无的游丝。他循着歌声往前走,走过许多岔路口,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而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他难以回到原路。他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害怕辜负年轻人的好意,他匆匆地往回走,走到岔路中的岔路了。常常碰壁,他不得不重头再来,他发现自己常常走回到同样的地方。困意又卷土重来,他倒在自己的困倦之中。他的困倦让他困倦。他怀疑自己陷入了睡梦中的睡梦。朦胧之中,他听到铜铃的声音,是年轻人骑着马来找他了。年轻人将他扶到马上,骑着马回家了。他醒来时候,便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床上,但他不知道半夜的歌声以及自己的出去到底是不是梦境。但他没有问年轻人,早上,年轻人在外面舞剑。他通过舞剑将灰尘扫荡干净。他的剑术如同仙女散花一般动人。老人不禁喝起彩来。年轻人看到老人,说,老人家这么早就醒来了。老人说,是啊,我一直不大睡觉,你舞的剑很有意思。年轻人说,是吗,我正想向您请教呢。希望您能给我一些建议。老人说,我哪里会呢。年轻人说,您太谦虚了。我从前听说过您的大名,您可是江湖第一剑侠。年轻人将一把剑扔给老人,老人反手接住。这时沙尘再度飞扬起来,年轻人用剑拨开沙尘,朝老人击来。老人用食指与中指夹住剑尖,好像抓住了剑的七寸。剑再动弹不得。年轻人向老人拜倒在地,希望老人收他为徒。老人说,风沙太大了,你不觉得风沙中有什么让人惊奇的东西吗。年轻人说,有什么东西。老人说,我已经老了,不和剑打交道已经很久了,我只想安静地度过一个与世无争的季节。年轻人看着老人,好像看着一块岩石。风以每秒一米的速度吹打着他的面颊。老人与年轻人的脸仿佛折射一般在风中发生了变形。从圆变成了平行四边形,从平行四边形变成了波浪形。年轻人的声音似乎也开始变形,他说,这里的风确实很大。我们回去吧。老人跟在年轻人的后面,两人慢慢走着。

一只猛兽从黄土中奔出来,它的身体全然是黄沙的化身。老人拿起剑,朝它的头砍去,猛兽避开。用脚去抓老人。老人及时地避闪开来。年轻人也出来,但老人让他回去。一分神,猛兽的爪子已经搭在了老人的肩头,老人迅速跳到一边。他的身手矫捷得如同没有实体。猛兽自然不能攻击到没有实体的人。

长安老人的称号就是因为剑术的精到而得名。他曾经在长安使用剑术挫败十几个流氓。在一个郊外的酒店,十几个流氓一起攻击一个受伤的中年人。长安老人从相邻的座位跃起,用剑挡开他们的进攻。一个说,老头,少管闲事。老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几个人拿着砍刀,一齐向老人砍去。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横扫在地。老人的动作太快了,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自己就跌倒在地。老人自此一战成名,获得了长安老人的称号。长安老人并不因此而骄傲,他以为自己所得的无不是侥幸。世上恰好有无数的侥幸。

老人将猛兽手刃了,他的虎口也被震得出了血。他想起了上古时候的蚩尤大军。黄帝迷失了方向,后来凭借指南车的指引走了出来,战胜了蚩尤。而老人作为黄帝的子孙,也自然能够将一头猛兽杀死。他说,没想到老了还要自己动手。

老人说,我要走了,年轻人,人生中充满了离别,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年轻人送给他许多礼物,食物与水。老人只拿了跋涉所需要的食物与水,而没有带礼物。年轻人说,一路珍重。老人向着东方走去。他和太阳一起升落,看到许多日出日落。许多年轻人已经变老,而老人正在变年轻。没有人永远年轻。

黄沙雷动。有许多晚上,老人枕着流动的黄沙入眠,醒来发现自己随黄沙飘了许多里地。他做了一个又一个流动的梦。梦也是干涸的,没有水分。老人有时候用剑与黄沙搏斗。黄沙不能战胜他。他逐渐学会了在风中静止。他一只脚站立在断折的木桩之上,好像一尊佛。他的脚沉重如同铁骑。

世上依然有许多祷告下雨的人,他们看着茫茫的天色,神色也变得茫茫。天气预报多次说要下雨,但一次次落空。

老人终于站在海边,他的脚下有无数潮水的涌动与来去。海边也浮着一层层沙土,但终究不能战胜浪花。浪花如同一朵朵鲜花,在海中烂漫地盛开。老人看着奔流的大海,产生出一种因为历经艰辛而拥有的豪壮感情。虽然两鬓斑白,他的气概却如同可以吞下一头牛的老虎。远处的天空呈现出橘黄的颜色。一些渔民正在归来。天地笼罩在一张张大网中。

过了一年才下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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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三日,南下的第四野战军第15兵团43军128师382团部队进抵广州近郊,沿街道搜索前进.忽然一声巨响,震天动地,正南方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枪炮声响成一片,临死的敌人,企图逃脱覆灭的命运, ...

  • 鲜味二重奏,黄沙蚬焗鲮鱼头

    在做鱼.吃鱼的这件事上 顺德人认了第二 就没人敢认第一 就像作为顺德四大家鱼之一的鲮鱼 就被顺德人创作出不计其数的做法 煎酿鲮鱼.煎鱼饼.鱼面. 鱼腐.鲮鱼肠等等 款款都让人赞不绝口 今天关师傅选择用 ...

  • 玄奘眼中的丝绸之路并不是大漠黄沙

    千百年来,西域一直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成为中国.印度.西亚.北非和希腊五大古代文明交织荟萃之地. 但我们对真实的丝绸之路有多少误解? 翻过葱岭,跨过帕米尔高原,穿过瓦罕走廊,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 ...

  • “天赐良机”!风卷黄沙,战鹰振翅高飞

    风卷黄沙千万里,天山战鹰轰鸣起.近日,空军西安飞行学院某旅的机场跑道上,一架架战鹰在起飞线严阵以待. 天空中黄沙弥漫,该旅飞行员在低能见度条件下,抓住沙尘暴歇息时机呼啸升空,漫天的黄沙也挡不住战鹰振翅 ...

  • 这首《黄沙》好听极了,一开口就跪了,听一遍就喜欢上了!

    这首《黄沙》好听极了,一开口就跪了,听一遍就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