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将军

巍巍大殿上,将军说,陛下,如若微臣赢不了这次战役,就割头谢罪。皇帝说,好,你如果败了,就提头来见我。皇帝的声音里透出花岗石一般的威严,在大殿上悠远地回荡。皇帝的眼睛里冒出灼热如炭的火焰。将军叩拜而出。

无边的烽火。血汇成海洋,白骨堆积如山。一条失去主人的胳膊在地上挪动,一张被削下来的嘴用尖锐的声音喊,救救我。战场上四溢着血腥的味道。失败的云氛笼罩了天空。将军仰天长叹,天要亡我。他走下战马,面容如同铁铸,了无呼吸。这时他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他的牙齿在打颤,身体哆嗦,一个侍从为他披上一件单衣。他看着这片疆场,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那种陌生感仿佛是来自遥远年代的回声——在少年时候,他在猎狗的指引下走下山崖,来到一片坟场。在风中,槐树叶片瑟瑟作响,发出哀乐似的低吟。墓碑森森,一行行悼亡字迹映入他的眼帘。天阴了,在云翳的重压下,坟场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显得更加广大而空漠。忽然一团火焰飞来,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他竟没有避闪,而是径直迎了过去。火焰穿进他的胸膛。他吐了一口血,昏了过去。

战马声咚咚作响。敌人正从远处赶来。侍从将他扶上马,将军,走吧。一个侍从正要上马,被一枝不知从哪里射来的箭射穿了胸膛,发出哦的一声低吟。将军急忙调转马头,与剩下的士卒策马奔驰而去。马蹄扬起长长的烟尘。

皇帝在龙庭上放声大笑,笑声震荡着大臣们的耳膜。拉出去斩首,皇帝敛住笑声,突然大声说。将军被拉出去。他的汗一点点滴下来,将衣服染得乌黑。不知为何,他的汗变成了黑色。

咔一声,扎着红巾的赤膊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将军的头掉在地上。但没有一点血,头滚落在地上,还眨了一个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失去头的将军依然走来走去。行刑者惊得四散逃走。他抢过自己的头,朝西方一跳一跳地跑走了。

从此人们就叫他无头将军。人们说,无头将军很擅长跳跃,他就像是一只袋鼠。

皇帝听了这件事,好几晚睡不好觉。一天半夜他从梦中惊醒,他当即下旨,赦免将军的罪过。至于皇帝到底梦到了什么,谁也无从知晓。如果有人发现他的踪迹,赏金百两,将其带回,赏千两。后来的野史猜测,皇帝梦到自己的腿被无头将军的头咬住。将军上身袒露,两乳像是两只眼睛,脐像是一张嘴。手里操着干戚兀自舞蹈。也有野史这样说,皇帝正在喝酒,忽然手中的酒杯变成了将军的骷髅头。

无头将军总是带着自己的头来回跳跃,他的头有时发出哦哦的声响,像是含着水的铜壶。

不断有人声称发现了无头将军。监管大臣依据人们的话绘出无头将军的行进路线,无头将军的行走路径相当杂乱,就像一幅泼墨写意画。他时而宿在废弃的屋中,时而睡在园林中的长椅上。时而出现在大庭广众中,时而又藏身在幽僻的小径中。一次他从井盖下钻出来,将一个走过来的老妇人吓得半死。鬼啊,有鬼。他边跳边说,我不是鬼,我是将军。

巡查队四处寻访无头将军,但都无果。一个法师说,只有完全不想遇到无头将军的人才会遇见他。但只要听说过无头将军的故事的人,无不想要遇见他,他们日夜祈祷,既害怕又欢喜,咬着手指,像叶子一样,在风中瑟瑟发抖;而未听说过的,遇见了除了被吓一跳外就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了。

此时,无头将军的头睁大眼睛,默默看着一个在一间茅屋下熟睡的女子。女子的脸如同一片静美的落叶。将军的头贴过去,越来越近,接近于一种哀伤的距离。女子的眼睛睁开来,她看到将军的头,她没有丝毫惊奇,问,你是谁。头说,我是将军的头。女子从床上坐起来,她问,你真奇怪,头和身子为什么不合在一起呢。将军发出一声哀鸣,是皇帝砍掉了我的头。为什么皇帝会砍你的头。因为我打了一场败仗。女子看着头,她伸出手捧住它,将之安到脖颈上。将军又用手取下来,像是取下头盔一般自然。女子再次安上去,将军再次取下来,女子毫不气馁地又安上去。如此反复几次,无头将军抱着自己的头大叫着跑开了。竟然有人不怕自己,还试图还原自己的头,这让无头将军有些气恼,这不啻于一种侮辱。不仅是对于自己的挑战,也是对虚无与神秘的挑战。无知无畏,她一定是因为无知,说不定还有点傻气。他何必和一个无知的人一般见识呢。但他到底有些生气。他决定捉弄她一回,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害怕。

夜半时分,月亮慢慢攀上天梯,向人间发出狡黠的笑。将军挟着自己的头,在树木藤蔓间来回跳跃。他的头被他用颜料涂红,安上两颗獠牙,给眼睛画上可怖的眼影。身上则画满狞厉的眼睛与洞开的嘴。他爬上房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条狗,对着它疯狂地嘶叫。他作势要跳下来,但踩在屋瓦上的脚打了个滑,从房顶摔落下来,砰。狗跑开两步,又跑回来朝他吼叫。他疼得哎呦叫唤,狗冲上来咬了他的腿一口。啊,他惨叫一声。他挣扎着站起来,高举自己的头。狗一边向后退一边朝他叫着。这时她走出来,她对狗说,大黄,你乱叫什么。吵得人不安宁。狗放慢放低声音,摇摇尾巴朝她跑过去。将军相当徒劳地挥舞着自己的头,她弯下腰抚着狗的头笑着说,你怎么把头染成了红色,你以为你的美术很好吗,你的身子也难看死了。说完她走回屋,哐当一声关上门。将军懊恼地一瘸一拐地走了。

无头将军。他走到桥上时候,一个因为上厕所与众人走散的巡查兵情不自禁地喊道。他回过身,看到那人恐慌地捂着自己的嘴。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不让自己说话。将军为了增重他的恐惧,缓缓向他走去。脚步浊重,像是一个全浊音。那人将拳头伸进自己的嘴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像一幅蚀刻版画。无头将军不理他,跳着走远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巡查兵一动不动呆呆地站着,眼睛发直,口水直流。

无头将军饿了就采摘树上的野果子吃,渴了就喝泉水。有时也去城里蹭一顿饭。这天他遇到了从前的朋友魏三。魏三正打酒回来,见了无头将军,说这不是将军吗,你怎么成了这样子,你变成鬼了吗。将军的头摇了摇,说了缘由。魏三说,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没有头也可以活。走吧,去我家喝一杯吧。将军说,改天吧。魏三拉住他不放。两人来到一座亭子。亭子里的人都被吓跑了。将军用手将酒咕嘟嘟灌入头中。头的脸面微微有些发红。魏三也喝。魏三说,想当年你在战场上叱咤风雨,那次怎么就败了呢。看来是国家社稷堪忧啊。将军斟满酒,干了一杯。魏三说,我看守城士兵都懒洋洋的,每天混迹在歌管楼台,士兵也像是被太阳晒蔫的黄叶一样,没有一点生气,这样的城,这样的国。将军又满饮一杯,就夹起头起身要走,身子摇摇晃晃地。魏三说,睡一会吧。将军摆手说不用了。魏三目送他远去。

夜里,无头将军看到一颗闪耀的明星,于是他朝着明星的方向走。他走了三天三夜,来到红砖金瓦的皇城脚下。他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仿佛都听从命运的召唤追随着他。他不眠不食,他们也不眠不食;他将头抛向天空,他们就伸出双手;他的步履时快时慢,他们也时快时慢。他们都将眼睛走得红红的,脚步像麻糖一样麻。脚与手臂合成规整井然的乐章。禁卫军赶过来,他们驱走人群,还用刀砍死一个想要抵抗的人,将无头将军迎进宫门。

皇帝从宝座上走下来,迎着大风,龙袍上的龙似乎在飞翔,皇帝仿佛驾着龙。走下台阶。无头将军相向而来。那一刹,空气宁静得想要涨破,花鸟都停止了喧叫。只听见皇帝龙袍綷綵声,空洞的脚步声,比空洞本身更加空洞。将军也一步步走来。两人走在历史的烟尘之中,走在万古的一瞬。大风浩浩荡荡。

亿万斯年。两只猴子相向走去。它们的胯与腿就像圆规的摆动。他们的距离越来越小,终于相遇在寥廓空间的一点;两颗不同方向的流星各自倾泻,携带各自的光亮,在长空中交汇。

将军跪下来,微臣有罪啊,头在地上砰砰地磕动,眼泪从头上流下来。皇帝俯身扶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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