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

我计划去拜访一个人。他是我曾经的好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的相貌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像是被水洇湿的字迹。因此如果我在人群中遇见他,我也不一定能认出来。这就使我的拜访之路异常艰难。难于上青天。我甚至对于这次拜访并不抱有很大的信心。

我听说他隐居在山下。从小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俗人,因此在得知他隐居的消息后我一点也不感到诧异,我为他感到高兴。我就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与这样的世界同流合污的。有一次他读到《渔父》中的“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时,他竟失声痛哭。哭成了一条溪流。

要去山下,就需要绕过街市,一直向北走,走过郊区,走过村庄。我带好了一个月的干粮,压缩饼干、三明治、咸菜、水。水当然没有储备那么多,不过可以随时在路上的便利店买到,就像行走在南极的补给站。其实我这么做有些小题大做,因为我所在的城市并不是很大。我可以在五天之内走完。但考虑到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情况,我还是决定带足够的食物。

不出我的所料,在我出发不久,城市就遭遇了饥荒。饥饿的人们连说话都变得轻飘飘的,除非附在耳朵上,不然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很多人都躺在床上以保存体力,还有的人去梦中寻找食物。一个说,我就要吃到了,一顿丰盛的大宴啊,可是我忽然醒来了。可惜了,那么丰盛的一顿大餐,我都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你还能梦到大餐,另一个说,我现在饿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现在感到钻心的疼,就像钻孔机在我肚子上打洞。我将一些食物分给两个瘦骨伶仃的小孩。他们实在太瘦了,肚子瘪瘪的,肢体叮当响,像是快要散架的自行车。

城市里的人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往南面去逃荒。正和我的方向相反。逃难的人太多了,我被潮水一般的人群裹挟着往南去。其中两个人架着我,说,往北走什么都没有了,一起往南吧。我说放开我,我要去找一个人。但人太多了,一重又一重,像是众多丘陵一样,我无法越过他们,也无法不被他们冲走。于是我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我大声呐喊,无人应答。他们都冷着面孔,如同梦游一般游走,我像是皮球一样随着人们滚动。

终于,我躲到一个地窖下面,合上盖子,听到人们脚踩上去扑通扑通的声音,声音渐渐稀疏了,我嗅到泥土的腐味,还有好像土豆发芽的味道。地窖上面漏进来的几丝光使得地窖显得更加黑暗。又过了一会,我掀开顶盖,从地窖里爬出来。继续向北走去。

一路向北。我听到零落的房子里还有一些人声,它们显得苍老而干枯,仿佛一根很容易折断的木头。大概是一些走不动的老人吧。我看到一些恍惚的人影,摇曳如灯影,但都一闪而过。

万一他也向南逃难了呢。我有些担心地想。但我想他八成不会去顺从大众,比起和人们挤来挤去,他宁愿饿死。

晚上,我走进一座人们匆忙逃荒中没有锁的房子中。有人吗,我谨慎地问。没有回答。只有时间清晰可闻,墙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躺在沙发上,背后仿佛鞭炮一般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走了一天,我是很累了。我记不清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我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男子说,所以我们可以看看美丽的风景。女子说,可是我没有心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我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提不起兴致。感觉万事万物都失去了意义。男子说,放心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听到这里我又囫囵睡去了。

翌日醒来,我发现沙发上的茶几上摆着一只餐盘,盘子上盛着一些废铁。我坐起身,揉揉眼睛,环顾一周,发现窗户后面是深渊。原来这是一座建造在悬崖边上的房子。幸而我昨天夜里没有继续走。男子走进来,你醒来了,他笑着对我说。我说,嗯。你们没有逃荒吗。我们,饥荒对我们没什么影响,我们不需要吃那些普通的粮食,我们吃铁。你们,我惊疑地问。没错,我们是蚩尤的后人。我们只吃铜和铁。铜和铁使人身体健康。他举起健硕的胳膊给我看。他的胳膊光滑油亮,铮铮有声,反射出锃亮的太阳光。女子进来,她说,你又在向人炫耀你的肌肉。他羞赧地将胳膊放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睡在他们家,我站起身说,真是抱歉啊,打扰你们了。没关系,男子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接待客人的喜悦了。他走到厨房,端出一碗热滚滚的铁水,冒着腾腾的热气,放在我前面,我摆手说不喝。他两臂交抱在胸前,似乎有些不满。我说,不好意思得很,我要去拜访一个朋友。你的朋友,不过你可以先在这里住几天。虽然佣人逃走了,但这里依然会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你一定知道我指的不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也没关系,当然。我说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要走了,我的好友说不定一直在等着我,他知道我会去找他的。

可以想见,他正坐在自己搭建的简陋木屋里,在上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眯缝着眼睛,透过窗子望着延伸到远处的草丛。那里正有一只金黄的蜜蜂在飞舞,跳着八字舞。他想,为什么他还不来,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不过不着急,我会一直等下去的。即便我死了,骨头上也会写着等你两个字;骨头化成灰,也会在空中汇成等你两个字。可是我有些不舒服,这是思念的感觉吗。饥饿感烧灼着他的心。他捂住自己的心,就像捂住中箭后流血的伤口。溽热的天气让他不住地流汗。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是苦涩的味道。

我无比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切,并且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迈着很大的步子在走。远远地,我可以望见那座山,它就在那里,不论我什么时候去。但实际还要走很多路。现在我还没走出城墙。以前我总能在街道上听到各种叫卖的声音,诸如“收头发”、“磨剪子戗菜刀”之类。而现在寂静得像是山谷之中。我喊一声都会传来回声。我从未这样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钢琴的键上。我加快了脚步。

天黑得比往常更加早。从远远的一座楼中透出温馨的光亮,我还听到了人们的欢笑声。这里还有人。我感到一阵温暖。我走进去。明亮宽敞的大厅,枝形吊灯、高脚杯、银质杯盘、欢声笑语。但空无一人。我高声问,有人吗。一双手浮现出来,它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宴会。我们前两天就听说你要来了,但今天才等到你。我说,可你们到底在哪里呢。他们说,我们就在这里。于是人们都显出形影。他们的脸庞里盛满了笑容。整张脸仿佛被这笑容打乱,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滑向不同的方向。人们主动让出一条路来,在一个侍者的带领下,我走向大厅的中心。像是登基一般,我登上几层台阶,坐上龙椅。侍者端上菜肴与饮品。一个将话筒递给我,我宣布,宴会现在开始了。人们剧烈地鼓掌,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互相干杯,交换祝福的话。音乐声传来,人们开始随着音乐节奏舞蹈。我的椅子也舞动着。一个人向我敬酒,我一口干了。后面又有一个人过来,接连喝了三杯,我发现人们接龙一般排成一条长龙,都拿着盛着酒的酒杯,等待着向我敬酒。我的胃就像无底洞一般,将这些酒全都纳入其中,却没有丝毫醉意。一双手在我肩上弹奏出动人的曲调。我感到舒服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醒来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公墓中,成群的黑色墓碑如同寒鸦一般挺立着。旁边的一块墓碑写着南柯氏之墓。旁边放着一束鲜花与一些水果、一瓶酒。南柯氏的肖像是一张空无的白纸。于是我想起昨天的宴会,头还晕晕沉沉的,大抵是一场梦。

我吃了一些饼干,就着墓侧仅剩半瓶的酒,与穿过槐树树叶的飒飒风声。一片叶子翩然飘落,快入秋了。

抖落身上的饼干屑,我继续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我竟又回到了原地,同样的墓碑,同样的名姓,走来走去总走不出去。一道恐惧织成的大网笼罩了我。我深吸一口气,默念着《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像是捻佛珠一般念了一遍又一遍。一道金光笔直地照亮了前方的路,我感到自己脚底生风,没过一会就走了出去。

再回头望,那里竟然变作了一家沃尔玛超市。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售货员推着红色边框的购物车走出来,追上我,递给我一卷纸,说,这是您刚才忘了带的东西。我愕然不已。这让我想起半个月之前我在沃尔玛超市里买了一卷纸,却遗落在购物车里的事来。于是我对着跑进超市的售货员大声说,谢谢你。他回头向我诡异地一笑,就进去了。我将纸放入包里,继续向前走。

有时候我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的目的地,虽然我从来不确切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知道一个人等着我,他等待我如同新苗等待初雨,他等待我如同故乡等待游子,他等待我如同命运等待悲剧。我知道自己的到达将不能使他感到快慰,可能使他更为苦恼,可能使一切变得更糟,但我如同离弦的箭,已经无法回头了。

有时候,我连他是谁也全然忘却了,一个多年以前的好友,但他当时和我确实很好吗,或许只是我单方面的以为,他也许和我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而我竟爱自己的敌人。或许正像我忘了他,他也已经忘了我。当他见到我时,回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你的老朋友啊,他这时会尽力掩饰自己忘了我的姓字的尴尬,说起别的话题,以从中窥知我的身份。当他恍然大悟时,我们才再次相识,俨然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仿佛以前从来不认识一样。我们会尽力避免以前相识的痕迹,充分享受认识新朋友的喜悦。

又走了半日,我在路边找到一匹骨瘦如柴的马,马身上有一张二维码,我扫了一眼,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在马不动的时候,马是动的。

我摇摇头,不大明白这句话说的是什么。不管怎样,我或许可以骑上它。但看到它羸弱的样子,我决定和它一起走。我边走边抚摸着它的皮毛。它的毛发干燥枯黄,像是零落的草木。也许它就是草做的呢。它掉转头看了我一眼,黑黢黢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是血肉之躯啊。我不过是更需要新鲜的草料罢了。可是我没有草料,我只得将饼干递给它,它翕动鼻翼,嗅了两口,先是有些犹豫,而后张嘴吃了。一匹吃饼干的马。

我们走到了郊区,这里的房间渐渐寥落。工厂的巨大烟囱笔直伸向天空,冒着冷却的白气。走着走着,我感觉少了什么,原来是马不见了。我四望不见它的踪影。我的手神经质地举起来,它比我更先感到了寂寞。

前面有一辆东风牌三轮车,一侧的门开着,我走上去,发动引擎,车子就突突地响着,我有些忐忑不安,我之前并没有开过几次车,我将车档挂到最低,车子向前缓缓行驶。我手握方向盘,微风吹过来,我感到一阵惬意。坐垫很厚,让我觉得很舒服。当我坐着时,我才知道我已经很累了,也是,我走了那么长时间,只是依靠着自己的双腿,让它们支撑着我一直向前走,难道仅仅因为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不必心存感激吗。我向双腿表示了郑重的谢意,辛苦了,尊敬的左腿,劳动了,迷人的右腿。车两边的景物缓慢向后退去。流逝的,风景,画布,水,风,地,火。黄色的荒漠。飞天。我在天上飞,我在壁画上飞,我在睡梦中飞。恍惚。颠来倒去。飞机骤然向下滑行。忽然我一惊,意识到自己正在车上,刚才打了个盹,所幸这条路很笔直。我坐直身,眼睛看着前方。

天将黑了。路分出两条丫形岔道,我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看不清路况。于是我停下车,决定明天再走。吃了一些干粮,懒得去找房子住宿,就并起座椅,在车上合衣睡下。

第二天我凭着直觉,决定朝右面走。经过一条狭窄的小道,车子已不能通行。我走下车。路越来越窄,碎石子硌着我的脚。我扶着两面向中间倾过来的墙体,感到自己在穿过绣花针的针眼。

道路渐渐宽了,我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天地。这是一片安详的农舍。只是土地荒芜,不远处矗立着一排排砖瓦房。瓦楞里长着衰草。土地上残留着鸡爪印、猪蹄印、脚印、车辙。我走进一座青瓦房。叩了叩门,我知道自己将不会得到回应,于是推门进去。院子左边大概是狗舍,但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羊圈矮小地分布在右侧,还可以闻到一阵羊膻味,看见遗落的形如黑枣的羊粪。可以想见,每天早晨,农人打开羊圈的门,羊从里面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小羊跪在母羊下吃奶,踢翻水盆,两只羊互相用犄角顶着。在鞭子与狗的促令下,羊们奔向大门,交由羊倌,蹦跳着去往牧场。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依然听到了狗叫声,还有狗试图摆脱铁链的哗啦哗啦的响声。我走出来,合上门。

我离山底越来越近。闭着眼我都能看见它。山的东西两面仿佛拉开的扇子,中间流下一道浅浅的溪流。一片茸茸的草披在山上。这时我看到了那匹马,那就是刚才我遇到的马,额上有一片黄。它摇着尾巴,正吃着草,见了我打了个响鼻。我走向它,它竟然咧开嘴笑了。我第一次看到马的笑。虽然它笑得相当傻气,牙齿随着嘴咧向一边,但我依然很开心。我伸出手摸它时候,它忽然不见了。我用手像是掸去蛛网一般掸去这幻象。

我登上一座小峰,看见那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我走过去。推开门,吱呀一声,我看到一具白骨,它指节上的骨头尤其细密,眼睛红红的。它向我咧开嘴笑了笑。然后轰然倒地,化为一片蓝色的尘土。

一只狗以雷霆的速度奔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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