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跳舞呢
下课时候,惠秋追上杨老师问了他一个问题,她说,老师,你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跳舞呢。老师摸着她的头说,课堂上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的地方。
惠秋想,为什么不可以呢,上次联欢晚会上,小菊不就在教室里和小蔡一起跳了一支舞吗。她们粉色的裙子就像一朵朵盛放的玫瑰,舞动时候,还可以嗅到一阵醉人的芬芳。那么美丽,那么让人陶醉,如果是杨老师会怎样呢。
杨老师将惠秋叫到了办公室,对她说,你的作业做得不大好罢,这是什么缘故呢。惠秋垂着眼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杨老师说还是要好好做呀,做作业是没有任何借口的。惠秋说知道了老师。惠秋临走出办公室时候,又回头对老师说,老师,班里有两个同学打起来了。杨老师啊了一声,从椅子上迅疾地站起来,迈开双腿朝班里走去。
两个同学都用一只手揪着对方的衣领,一只手朝对方身上乱揍。一个挣脱对方的手,俯身抓住他的腿,将他拽倒在地,另一个爬起来抱住前者的腰像是夯实地基一般往地下掼。眼睛都红红的,瞪着对方,衣衫不整,边打边骂着。同学们围在一旁,劝解着。杨老师的到来让同学们变得安静。两个同学也放开对方,杨老师说,同学之间打什么架,都给我出来。
大声的呵斥在教室外久久地回荡。然后人们听到杨老师打自己的声音。
秋天很快就在几场秋雨中谢幕了。冬天的天空带着不怒自威的寒气,连白云也像白色的铁板,仿佛冻僵在天上。晚归的南去的大雁留下凄厉的长鸣。
叶片或黄或红,让人想起“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的词句来。
惠秋信步走在路上,她穿得不少,但还是有些冷,她索性将衣服敞开,让更多的冷在体内聚集以至于麻木。如果杨老师在的话,一定会说,裹紧衣服罢,不然会着凉的。
杨老师布置了一篇感受冬天的作文,惠秋边走边体味着浓浓的冬意,风可以比作秋刀鱼,太阳比作砧板,云朵是铁丝团,再加一些排比,一些哲理,让文字飞起来。惠秋想就如同从枪膛里发射子弹一样,让文字哒哒哒地发射出来。然而自己的笔力总是不逮,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住似的。这也许就是混沌吧。
每次写作业时候,惠秋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杨老师在课堂上翩翩起舞的情景。杨老师的舞姿袅娜动人,顾盼之间流溢出无可比拟的光彩,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天人的辉煌。或许那次下课时候向杨老师问的话,就是这种想法下自然的流露吧。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想象呢,惠秋自己也不得而知。
每天的作业依旧很多,惠秋做完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有时候偷偷懒,少写两道题或许还可以早睡一些。然而就是这没有写的一两道题,被老师认为是不认真做作业的表现。杨老师问,没有时间学吗。惠秋说,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可还是没有做完。老师把玩着手中的笔,炫出来的笔花闪着晶莹的光泽,沉默有顷,他说,或许是方法不对呢,比如说这道题……
杨老师的话像是一条闪光的铁链在惠秋的心湖里闪烁。他谆谆教诲的姿态让惠秋觉得说不出的温暖。
每个夜晚,杨老师都会站在窗前,注视一会街道与过往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像一条银色的河,绾结在城市的脖颈。从天空黑色的幕布上,他感到一切都是试图突破黑暗的努力,就像一切都是在白纸上着的色彩。犹如一只含着泪的羊头从一道破损的墙壁里探出头来。
他的脸同时沉浸在暗夜与灯光中,仿佛情绪对照物似地交互影响着他。窗户玻璃上反射的布景也一同流溢在他的脸上,而他的脸仿佛掠过骏马奔驰草原、大火燃烧宫殿、大鹏负翼千里的浮光。在虚与实之间,他的脸忽明忽暗,仿佛一朵生生不息的火苗。这时候他就会打开窗户,让凉飕飕的空气灌进来,体味着夜的体温与浓黑,直至身体在极度的快乐中发颤。
朋友们约好一起去博物馆,因此惠秋起得很早,但在冗长的洗漱过后,依然没到约定的时间。然而惠秋还是出发了。当她将手伸进外套之后,发现有两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放进口中,牙齿的每一次挤压,都会有一丝甜意涌出来。
在博物馆等了不长时间,米子和方哥就来了。他们的手挽在一起,像是一对在水中游弋的鸳鸯。在阳光的照射下,他们的影子也成双入对地行走着,而且相像。小菊也来了,她的耳垂上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耳坠,走路的时候一晃一晃的,潋滟而灼亮。小菊走进来时候嗤笑着,惠秋说怎么这样高兴呀,小菊没说话,拉起惠秋的手,四个人走进博物馆。
在一个形如宝塔下承高足的瓷器前,惠秋停下了脚步,她看了一眼名签,矾红番莲纹藏草瓶。她轻轻读了出来。是清乾隆时候仿藏传佛教供器藏草瓶的造型。通体白地矾红彩绘番莲、变体莲瓣纹和焦叶纹。白色的质地如雪紧紧覆在瓶身,矾红的番莲从洁净中绽放而出,像舞蹈一般舒展自身的姿体,片片莲瓣如长袖一般旋转,为了更好地想象这样的旋转,惠秋拉着小菊一连绕着瓶身转了四五圈,那黯红的莲花便如火一般舞动了,天女散花般将花瓣、叶片散落在瓶身之上。瓶身上下也似乎弥漫出芬芳的花香。
此后,番莲变幻舞动的造型与杨老师的身体相结合,在惠秋的脑海里茁壮地生长。杨老师是一朵舞动的番莲,她想。
而不断地变幻,像是火苗一般的跃动,走马灯一般的旋转,让惠秋的心里生出一种迷离的感觉。为什么没有止息呢。然而佛是空无,佛是无可说,那么这舞动究竟在诉说着什么呢。
小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在干什么呀。惠秋说我在观赏这莲花的舞动。小菊不解。米子和方哥也走过来,他们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仿佛火花跃动在脸上。他们的温馨与甜蜜让小菊觉得温暖,仿佛靠近火光以取暖;但同时她又不能触及着火光,因此觉着了欠余。这些流动闪烁的复杂心绪,虽然没有明言,但已经在小菊的脸上展露无遗了。方哥说,你们俩就像两个小疯子,比米子还疯,米子笑着捶打他。大家都说,讨厌啊。
惠秋围绕莲花的舞动与自己所知的浅薄佛理写了一篇文章,她说,“抛却一切,即可觉悟。万物本无实体,因缘聚散,一念之间,菩提立现。唯变自然,唯无有自然,唯无执自然……”杨老师批,一中唯一可造之材。这未免是过高的评价,但对于根本的觉悟,却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嘉许。
下雪了,同学们在如白瓷般的雪地上撒野。他们野蛮地打雪仗,飞舞的雪球让人眼花缭乱,头上冒出的汗热与口中哈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惠秋和几个同学一起堆了一个雪人。照例是糖葫芦一般的三个圆球。一个圆球作为头部,两个圆球作为身体,不过下面的更其大一些。圆圆融融地坐着。两个纽扣权作眼睛,一根粗大的黄色萝卜插在头上。一条围巾,一顶无边软帽让雪人更显真实。而脸上墨水涂抹的红晕、用口红涂拭的嘴唇,突出的耳朵以及耳上的挂饰,让雪人显得微微有些滑稽。不消说,这是惠秋做的润色。她叫来杨老师,老师欣赏地看看雪人,脸上洋溢出金鱼在水中游动的笑意。
在一派洋洋的喜气中,惠秋又想问一句,老师,你为什么不在课堂上跳舞呢。但她没有问,她只是在幻想中不断地看到舞动的莲花般的杨老师。杨老师说,这哪里是雪人,这分明就是一个美人啊。真是淘气啊。
这一天上课时候,气氛从开始就显得有些沉重,惠秋是凭着直觉感到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啊。惠秋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她打开旁边的窗子,冷冷的风飘进来,她又将窗户合掩到似闭微闭的程度。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眨了眨。小菊,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而惠秋仿佛失聪一般并不能听到小菊的回答。下课铃响了,杨老师说,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了。大家再见。然后脚步迅疾地转过身关上门走出去。惠秋一时怔怔,冰凉的流体从眼眶坠落。就这样走了吗。
风撞开窗子,冷意浩浩荡荡地蔓延渲染。传来书页哗哗翻动的声音。
后来她没有看到过杨老师,只是那流动的形影,变幻的流光,番莲的窈窕,仿佛是胎记一般印在惠秋的心上。然而,为什么杨老师不在课堂上跳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