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猫
从北京回他的县城,如果坐火车,需要倒一次车。倒车的地方是一个三岔口,绕过几重山峦,过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他的家。
他提着行李箱,辗转坐到第二辆车的时候,天色已渐渐黑了。窗外闪烁着站台的灯光,显出晕黄的色彩。
一个背着书包的女生坐在他旁边,偶尔绕过他去接水或是上厕所。当她绕过他时,他看到女性的柔软,无论是动作还是身体,仿佛松针悄然落地,由着这样的感觉看世界,世界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觉着说不出的温馨,他情愿列车就这样一直行驶下去。
到站了,攘乱的人群漂走了他的感觉,他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跟随着人群向出口走去,像是群鱼归于深海。
雨幕交织在空中,其实在下车不久前,他就发现雨水斜掠在车窗,像一道道银丝,留下浅浅的痕迹,接着蔓延下去,成细细的疏条,勾勒出迷濛的情致。而走在雨中,斜斜的雨飘扬在身上,也别有一番神韵。霏微的细雨,落在地上,沙沙作响,是那种最自然的让人心底柔软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正在慢慢模糊,仿佛正被一个巨大的嘴吞咽,回归到混沌,回复到鸿蒙,某些秩序被打破,某些人在雨中,某些情绪无法言说。
走下车站楼梯,就有许多撑着伞的司机过来招揽顾客。他携着行李箱坐上封闭式电动三轮车,一方面是因为车主热切,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一种趣味,虽然出租车很方便快捷,但像这样的三轮车到底有一种让时光倒流的错觉,就像北京景点中的人力车夫。
每次回到县城,他都能感到时光加诸在其上的变化,诸如街头新修的公共厕所、新盖的楼房、拓宽的街道,从车站回家,无数时光扑面而来,呈现出纷纷的顺序与凌乱的节奏,带着各种的颜色,涂抹了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放假的他和弟弟一起在街边修路的地方玩耍,垒起的土很高,一边挖出的壕沟也很深,还有别的孩子,一起在土沟中上窜下跳。雨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孩子们都慢慢离开了,只有他和弟弟站在沟边,沐浴在无边的雨中,感受着即将离别的愁绪(因他将要去另一个城市度过暑假)。
离别是一次雨幕,往往。
弟弟突然的开口让他猝不及防,弟弟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条大鲸鱼,然后他坐了上去,驾着鲸鱼去海上航行。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子,投向沟中。石子滚了几滚,就混进泥土之中。
还有一个放学后的雨天,更早的时候,父母不在家,没有人来接,他独自趟着水,脚底飞起泥水,绕过一条条路,寻找回家的路。他曾在一堵墙下感受过人生的荒凉与滑稽,那时候聪颖的他就知道了人生或许就是一场闹剧。
当他坐在三轮车上的时候,隔着窗玻璃,看着雨滴连缀在一起,他感到一阵来自人生根部的索寞。当他身在故乡的时候,却觉得故乡或许离他更远了。与此同时,他还感到一阵怯意,是那种近乡情更怯的不安与激动。
弟弟的梦在多年以后实现了,不过他乘的不是鲸鱼,而是军舰,他成为了一名海军。当他穿着蓝白色的军服以高大如桅杆的个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弟弟已经长大了。但当他问你还记得自己以前做过的乘坐鲸鱼而去的梦吗,弟弟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他正在疑惑弟弟究竟说没说过这样的话,弟弟又带着军人的洪亮声音对他说,我梦到自己和炮弹做爱。没过几个月,弟弟就结婚了。
但现在坐在三轮车上的他并不知道弟弟未来会当海军,他觉得未来像是一层雨后的迷雾,带着些许潮湿与微薄的凉意。
街灯显得清醒而明亮,但这是荒寒之中的,不仅不能温暖人,而且透着现实的冰凉,飞蛾虽然抱定了亡身的志愿,却不能实现,想来也是极苦闷的了。那些在雨幕中流光闪耀的招牌也略微显得空洞。
那些黑暗是明亮的,那些光亮是黯淡的。
其实他并没有主动回忆往事,是往事不请自来。
当他冒着雨回家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一桩白事,孝子身披白色重孝,白色的帽子、白色的麻布衣裳、哭红的眼、悲泣的声音、飘飞的帆幢、被雨淋湿的灵棚、仙鹤、童男女,仿佛一个白色的漩涡,在他的心中形成深久的印象。
这让人想起各地都有的殡葬店,上面照例写着白事一条龙,有的还在下面注着花圈、寿衣等文字。都泛着灰色的调子,如同被雨打湿。
是在一个南方的城市,盛大的雨水与迷雾浸润了大半冬季。在昏濛中,透露出斑斓的绿色。清冷的铜铃在檐角随风奏出泠泠的响声。就连声音也是冷的,凄清的。突然出来一张加在妩媚身材上的一张脸,说,还在下雨啊。
在雨来临之前,蚂蚁就会四处忙碌,它们的爬动让大地也觉得酥痒。他和弟弟拿着用完的塑料药瓶,在地上捉蚂蚁。一只蚂蚁拖着比自己体型大许多的折了翅的死苍蝇爬向圆圆的堆着虚土的洞口。然而从天而降的一只大手让它感到无比的吃惊,它匆忙放下食物,却已被捉住并塞进了瓶内。弟弟认真地捉着蚂蚁,有的蚂蚁爬到他的手上他竟毫无知觉。
他喜欢那种小卖铺里的氤氲着古代气息的小小的玩具般的花折伞,小而脆的伞骨,文秀的伞面,如果仔细闻嗅,仿佛有阵阵幽兰的香味从古时候飘来。
高考的最后一天,飘着零落的雨,他站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车厢里略显泥泞,将未知的前路揉进雨中,他感到释然的同时,也惘然无已。
三轮车拐过一个拐角时,几面粉红的墙闪现出来。雨水渐渐小了,天边露出晶亮而黝黑的光彩。前面是红灯,后面的车辆闪烁着红黄的光亮。外面的风吹得电动车的塑料布扑簌作响,一阵阵泥土的清香萦绕鼻尖。
在雨中,一个盘腿坐在门檐下伴着檐霤默默捻动手中佛珠的人清晰地显现出来,他的镇定自在纷乱的雨滴中若仿佛涅槃,他舒展的眉头仿佛经文中的空字。他的肌肤如玉色鲜亮,说也奇怪,在濛濛的细雨中,一切都寂然如凋花,只有那人玉色的光亮兀自凸显。宛若镂空。他的心里仿佛也坐了一个这样的人。
昨天他梦到了一个自从别后就没再联系的朋友,他是一个在理科方面天资很高的人,爱好唱歌,平时沉默寡言,心地极好,与他友善。见到朋友和他长得越来越像,他说你的相貌似乎变化很大。朋友说,你看出来了吧,我的相貌发生了改变,长得越来越像你了。他说你现在在做什么,朋友说我就要去教书了。他说我还以为你做了除这件事之外的别的事。
电动车驶得很快,来不及进行太多的回忆。那扇走过数不清多少次数的门就已在目下了。先是走进一道胡同,检阅一般走过几道熟悉的门,他曾在那里嬉游流连过多次,那些门由于承载了过多的记忆而略显弯曲。在开门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它们的呜咽,仿佛在低声地诉说。
人要经历多少雨才能过完这一生。多少日子穿雨而过,像是钻过火圈的猴子。
有人凭着窗子,眺望雨幕,斜斜地织就,偶尔一针织错了,是风的缘故。她的身份或许是一个母亲,妻子抑或女儿,她在等待一个即将归来的人,那个人的即将到来让她感到欣慰。她听到的每一声响动仿佛都在诉说他的归来。
现实中的门打开,回忆的关闭。他站在门前,仿佛站在阴阳交替的地方,一半是光芒,一半是黑暗。他推开门,走进去。
门发出了响动,她等的那个人回来了。她从屋里走出来,等待她的却是又一次的失望,没有人在门外。雨沉沉地下着。雨水赋予一切以阴郁的调值。她感到闷闷不乐。
他进了门,屋子里空洞无人,他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他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等待,像是因临时降落而没有落在机场的飞机。
已经很晚了,她感到困倦,应对困倦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睡觉,她使用了这种方法。她梦到有人在敲门,但她实在太困了,她不能站起来开门。另一方面,她也因堆积的失望而害怕再一次的意兴阑珊。她付出的希望都被雨水淋湿了。天空一直阴着脸,她的梦也是灰色的,如同土壤铺在身下。
他打开每一扇门,然后坐在一间临窗的房子里,雨已经消歇了,他想雨也许总是在人找到避雨处后停歇。雨的意义可能也在于此。因此当他再次出去的时候,雨就会再次到来,以不期然的方式,像是一只蹑步走来的灰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