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车站的想象

我要去很远的车站,可是我没有车,也没有路,更没有人,我是不存在的。只有车站是存在的。车站是遥远的,远到只有想象才能到达。凡间的车马是到不了的。然而我必须在特定时间赶到车站,去往某个我也不知道的地点。我之所以要去只是因为那个地方呼唤着我,就像傍晚妈妈喊我回家吃饭一样。我很清楚那种呼唤,似有若无地,像蜘蛛网的游丝,只有某些心细如发的人才能捕捉到它。

去往车站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没有,或者是原来有而现在没有了。因此并没有同行者。他们可能会现在遥远的地方鼓励我,但他们不能和我同行。车站的遥远让人们望而却步。当我提出要去车站时,一些朋友劝我说,车站嘛,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想想就可以了,何必要当真呢。再说,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车站是不通往任何地方的。车站是结晶似的封闭存在。从来没有人能通过车站去往任何真正的地方。许多人向车站走来,又陆续离开。他们无法得到车站的眷顾,犹如无法得到父母关爱的孩子。

如果人们能寻找到一条恰当的通往车站的路而不至于迷路,那么是会有一些人愿意尝试的。但人们被交通规则与城市布局所迷惑,他们再也不能找到一种纯真的路径,只好像罐子里的苍蝇一样乱飞乱撞。

即便找到了路,我也很难到达。我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虽然我本身就像一辆车马,但我还是无法走得像车马一样快。而在茫茫的旅途中,没有人为我提供一辆车,或简简单单的一个座位。我只能乘坐着自己,将自己当成一个坐骑。我驾着自己,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鞭笞它,捶楚它,磨损它,将它当成我最不共戴天的敌人。可是,虽然我疯狂地向自己施虐,我还是无法到达自己向往已久的车站,我还听到了自己身体的冷嘲声,它似乎在说,你永远也去不了。

难道我存在吗,我不过是一种情感的投影,我不过是一张面孔的画皮,我不过是一个贝壳的潮声。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一直模拟着一种存在,在假想的疯狂、忸怩、沉着等情绪的汪洋中漂流。为了显得更加真实,我尽力去寻找一些事做,并为那些事而醉心不已,斤斤计较,乐在其中。由此遮盖自己出离而空洞的虚假的心。但也正因为我的不存在,我可以假装成各种形态。

车站久久地矗立在城市的一角,它的坚固使它可以和地震搏斗并轻易获胜。它坚硬的花岗石腹部,它冷酷的大理石额头,都展示了它硬汉的性格。它等待着人们的到来。天空的云畏怯地发抖。天空打了一个长长的寒噤。

以自己的尻为座椅的我在路上找到一辆废弃的车,已经被土埋了一半,车身一片狼藉。扒开土,打开车门,一阵黄土扑面而来。里面只有方向盘完好无损。座椅断折,只留下一截出露的铁支架。一个玻璃球向我滚过来,我将玻璃球装在衣兜,继续向前走。

我走得相当漫无目的,而又分外徒劳。我像是一个被人抛下的在地上任意滚动的银币。路途不断地分岔,像发丝一般。我不能保证自己不走错方向。时至今日,我全部的努力只是裙子上的花边。

我痛恨因为并非机器人而感到饥饿的事实。我不得不在饭店停下脚步,用食物灌满饥肠。但并非为了满足身体本身的需求。我走进一家精洁的饭店,绿色的筷子,白色的餐具。我要了简单的饭菜,服务员一次又一次地遗忘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凉了。我像机械似地开合自己的嘴。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我的旁边。他和我吃的是一样简单的饭菜,他自己也似乎很简单。当我看向他时,他的脸上有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喜悦,他说,是很好吃的啊。接着又埋头吃饭。吃完饭我向他借过,他说,你可以从我身上跨过去。他看着我的眼睛,带着默许与鼓励的神情,然后拱起背,像一个结实的木马,我双手按住他的背部跳了过去。他抬起头向我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并说,祝你好运。

我再次踏上漫无边际的路途,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一切都是一个笑话,被收录在书店书架上的一本《笑话大全》里。在笑话里,我除了看到自己,再看不到别的人。

我不知不觉走了很多路。我从未想到自己能走这么多路。我走过许多模样酷似车站的建筑,但当我走过去,才发现是某个医院或是政府机关什么的。有一次一个警卫愤怒地呵斥我,他对我的怒火毫无理由,但他是那么义正辞严,像一只火鸡。我毫不忌惮地从他面前走过。他跑过来,抓住我的衣袖,要我去警卫室走一趟。我挣开他的手,和他扭打起来。他有力的胳膊夹住我,像一个胡桃夹子,我情急之下说了车站,我要去车站。他松开我的身体,说,你是说车站吗。我点点头。他惊异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好汉,请受我一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好汉你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说着单膝跪地。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扶起他来。他说,车站是我向往的圣地。我多少次想一步一叩头地走向那里,可我公务缠身,抽不出一点时间,我像是钉在这里的一颗螺丝。而你才是真正具有英雄主义的人。可是我还不知道车站在哪里。他说,不管你有没有去车站,但你至少心中有车站,不仅如此,你还采取了行动。一辆车开过来,警卫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朝我招手作别。

车站的遥远让人绝望。我翻过一道道山岭,风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将自己的脸埋入指缝中,我尝试从指缝里观察这个世界。世界的风沙太大了,让人无法直面。陡峭的山峰上生着绿色的蒿草,仿佛是山峰的头发。而穿行在其中的我,不过像是山峰头顶的跳蚤。也许我已经不抱抵达车站的希望了,我有的只是希望的残骸,真正的希望牺牲在现实的战役中,或是被一些狡猾的人掉了包。远处的山底有一些民居,红色的瓦,黄色的墙,连绵的电线杆,以及站在电线杆上的小麻雀。但我很快就把它们打包扔在了身后,我来到了一座城市。

我的脚很快就要报废了。我的身体也像是逐渐变质的食物。这让我更加明白车站的不存在,但也让我更加向往车站。只要一想起自己追求的某样东西是莫须有的,就让人心中燃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在心中如同果冻一样战栗着。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而我还在一些无关紧要的路上盘桓,就像一枚就要落山的太阳。我感到一阵紧张或是绝望。我仿佛看到两个太阳,一个正在落下,而另一个正从山的内部升起。

一片黑色的海向我涌来,发出咝咝的叫声,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大群老鼠向我袭来,我大概中了它们的埋伏。我连忙擦燃一根火柴,点着了身上的纸、木头,可是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怎么还会有火柴。老鼠纷纷绕道而行。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不仅找不到通往车站的路,还时刻处在危险的境地。风声越来越大了。我也许应该去街角的那家银行避一避。银行里的人很多,大家紧紧地簇拥在自助取款机那里。矗立成直顶到天花板的人山。前面的人不断地被后面的人揪回来,新挤进去的人还未来得及输完密码也被拉了出来。各处都是手,仿佛胡乱生长的枝杈。只有我与世无争置身其中。我向人们探问车站的道路。但他们都摇摇头。他们的脸上都像麻酱一样麻木,使我的舌头感到僵麻。

风声渐渐小了,我走出银行。站在银行唯利是图的台阶上,我感到一阵迷惘。我不无忧虑地想到,自己可能离车站越来越远了。我就像被风吹走的一只塑料袋,充满了现实的耐消解性,但总是无所事事地随风飘游。

我从某一条路上出发了,这条路可以是任何一条,但实际上不是任何一条。它只是暂时地为我所用,就像我的尻舆一样,就像我一样,都是暂时地租借给我,用生活的方式偿还利息。虚幻的我寻找虚幻的希望。

路灯亮了,车站蜃景般的图像在我的脑海里忽明忽暗,它时而像是石头一般形成一种坚实的存在,时而又像是轻飘游离的迷雾。但关于车站的想象攫住了我——蓝色的座椅,清凉如薄荷的站台,被驯服的老虎一般的列车,四面八方南腔北调的人群。但在这些实在物体光洁的釉面上,偶尔会显露出一个流动的人形,那就是我的虚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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