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13章）
第113章 中秋夜话
“千秋节”过后没几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726年的中秋节，对崔老爷和崔夫人来说，无疑是最团圆美满的日子。因为，王维、璎珞带着3岁半的莲儿回来了。
自722年春天一别，王维和璎珞已有四年不曾回过定州。
723年春天，璎珞生莲儿伤了身子，一年多不便远行。724年秋天，崔兴宗娶卢家九娘时，王维和璎珞本要回定州贺喜，但刚好裴耀卿到任不久，济州府衙事务繁多，王维一时走不开，便未曾回来。725年初冬，卢九娘为崔家喜添小郎君，王维正忙于封禅接驾事务，实在脱不开身。兴宗让王维为崔家小郎君取名，王维思之再三，为小郎君取名“崔闲庭”，以弥补未能回来道贺之愧。
如今，崔老爷和崔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王维和璎珞盼回来了，而且还盼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外孙女。二老那个高兴劲，自是不必细说。
“九娘见过阿姊、姊夫。”卢九娘比璎珞小4岁，长得甜润秀美，眉眼弯弯，笑起来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很是俏丽可人。
璎珞忙扶住弯腰行礼的九娘，连连赞道：“自家人不必多礼，九娘好容貌，咱们兴宗当真有福了。”
兴宗乐呵呵地上前一步，揽过九娘的肩，向璎珞和王维道：“多谢姊夫为犬子取名'闲庭’，待会我和九娘可要好好好敬姊夫和阿姊几杯酒，姊夫可要好好喝，不醉不休哈！”
“兴宗和弟妹敬的酒，我自然要'好好喝’，不过说到'醉’么，倒是有些不大容易。娘子，你说呢？”王维转身握住璎珞的手，一脸笑意。
“姊夫，你还是莫问璎珞罢。你在她面前从不贪杯，她怎知你酒量如何？璎珞，你说是也不是？”兴宗一时说得溜了，便又原形毕露，开口闭口都是“璎珞”，将“阿姊”二字浑然抛诸脑后。
“兴宗，你都当阿爷的人了，还这样尽会耍嘴皮子。幸亏九娘是个好孩子，总算能把你拘着点。”看孩子们说说笑笑，崔老夫人也喜不自禁，笑逐颜开道。
这晚，皎月当空，月华似水，庭院里光华流转，亮如白昼。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喝了团圆酒，闲话了一夜家常，不知不觉便是三更时分。
崔老爷和崔夫人毕竟上了年纪，有些撑不住了，回屋安歇。璎珞和九娘因要哄莲儿、闲庭入睡，便也先回房了。倒是王维和兴宗，几杯美酒下肚后，兴致越发高涨，意犹未尽，继续在庭中赏月。
“兴宗，方才听爷娘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科举及第，好博个功名，封妻荫子，光耀门楣。”王维举起酒壶，往兴宗手中的酒杯满了一杯酒。
“姊夫，或许我和科举无缘。这么多年了，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我和爷娘说，游览赋诗、琴酒自娱的日子，才是我想过的日子。但爷娘不信，还说我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呵呵。”兴宗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干而尽，自嘲地笑了笑。
“兴宗，我信你。其实，你我原是一样的人。”王维也喝了一口酒，淡然一笑。
“姊夫，你怎会和我一样？你二十出头便状元及第，入朝为官，如今虽谪居济州，但锦绣前程指日可待。爷娘每每说起你，都是打心眼里以你为荣，让我好好向你学学。”兴宗举起酒壶，为王维满上美酒，一脸崇拜之情。
“兴宗，如果我说，我已辞去官职，打算归隐乡间，你信么？”王维抿了一口美酒，放下酒杯，转头看着兴宗。
“啊？”即便王维说得淡然，但在兴宗听来，无疑是平地一声惊雷，一时惊讶得不知所措，“姊夫，此话当真？璎珞她，竟也不劝你么？”
“兴宗，自然当真，璎珞么，也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听了方才爷娘那番话，我想此事还是不告诉爷娘为宜。爷娘毕竟是上了年纪之人，我们身为儿女的，不应惹他们忧心才是。”
“唉，姊夫，你和璎珞，也忒放得下了。”兴宗举着酒杯的手，迟迟悬在空中，似乎还未从这番震惊中回过神来。
“兴宗，我和爷娘说，此番回来，是告了一个月的假期。其余事情，将来看情况再说罢。也请你替我和璎珞多担待些，可好？”王维用手中的酒杯碰了碰兴宗的酒杯，在一声清脆的酒杯碰击声后，又仰头喝下了一杯。
“姊夫，你不愿说的事情，我都会替你守口如瓶。我只是觉得，你有盖世才华，却先是遭人诬陷，再是被迫辞官，实在是遇人不淑，怀才不遇，这口气，我替你咽不下。”兴宗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重重地敲在了院中的桂花树上，为王维愤愤鸣不平。
“不，兴宗，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王维起身拍了拍兴宗的肩，拉兴宗坐下，神色平静道，“此番辞职，和上次被贬不同，纯属我个人意愿。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你我原是一样的人。对你我来说，游览赋诗、琴酒自娱的日子，倒是比入朝为官更为合适些。”
“可是，这不一样。我是生性愚钝，无缘为官，你却是才学卓越，世人有目共睹，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有些事，你不方便说，我也便不问，但我知道，其中必有难言之隐。”兴宗依然有些情绪激动，眼中似乎有隐隐的泪光。
“不，兴宗，当今圣上是治世明主，任人唯贤，举贤纳谏，因此如今政治清明，文化昌盛，可谓'贞观之风，一朝复振’。我们生逢盛世，何其幸也。至于当官与否，只是个性使然。《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生命短暂，若能及早认清自己，有更多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做、想要做的事，不是值得庆幸么？”
见王维自始至终神色淡定，兴宗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姊夫辞官归隐，确实是他想明白了，活明白了。
“那么，姊夫，你喜欢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呢？”兴宗一脸期待地看着王维，想从王维的眉宇间找到答案。
王维默然不语，起身在院中踱了几步后，负手而立，抬头看着皎月，若有所思道：“《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云：'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子第31世孙孔颖达，奉唐太宗之命编纂《五经正义》，对“立德、立功、立言”阐述为：'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我辞官归隐后，想将平生所学，诉诸笔端，如此倒也不枉这白驹过隙的短暂一生了。”
顺着王维的目光，兴宗也抬头怔怔地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清风徐徐吹来，耳畔传来王维那温润悠然的吟诗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兴宗知道，初唐诗人张若虚，是姊夫喜欢的为数不多的诗人之一，他的传世之作《春江花月夜》，更是姊夫喜欢的名篇之一。或许，当姊夫吟着“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时，他已读懂了生命的短暂，所以才会痛下决心，用“有涯”的人生去追求“无涯”的学问，用余生去做“立言”这件在他看来更有价值的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