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时:论诗歌的生命形式
苗雨时
一切艺术的共同特性,就是“表现性”。一件诗歌作品,就是一个表现性的形式。这种表现性形式,供人们的感官去感知,或供人们的想象去想象。而它所表现的东西是人的生命的情感。
关于“形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有多种含义。比如说,中国诗歌有四言诗、骚体诗、古诗、律诗、词、曲、新诗等多种体式,这只是“形式”含义中的一小部分,或者说只是外形式。如果当我们说,“形式取决于机能”,或者说“这是有意味的形式”,这种形式就是广义的形式,或者叫内形式。内形式主要指某种结构、关系、各种特征的组合或通过相互依存的因素构成的整体。内形式与外形式,相互为用,谐调统一,就形成了诗歌的表现性形式。
表现性形式,不是一类具体的事物,它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实际上,它是一种知觉和想象的特定的逻辑关系模式。以此种关系模式,就可以表现具有同构关系的某种情感或事物。某种情感与某种表现性形式能够动态同构,表现形式就成了“情感生活”在艺术的时间、空间或诗中的投影。因此,诗歌的形式,就是情感的形式。
诗的情感的形式,是生命的形式。当我们欣赏一部诗作的时候,往往能从中看到“生命”,看到“生机”和“活力”。这种精神,并不是诗人的创造精神,而是作品本身的性质。一个诗人在创作中,应该给自己的诗作以“生命”。一件“死”的作品肯定是毫无价值的。那么,一件作品为什么需要有生命的形式?而生命的形式又是指什么?
诗歌的表现性形式,应该是一个有机的形式。而且,这里的有机性,不只是借用生物学上的比喻。它是指一部优秀诗作的典型特征。有机的形式就是生命形式。所以诗歌的表现性形式应该是一种生命的形式。
我们知道,情感和情绪的组合不是物理性组合,而是精神性组合,它们所呈现的运动状态和生命有机体有某种相类似之处。事实上,它们有如生命湍流中的波飞浪涌。它们的产生和消失的形式也就是生命成长与死亡过程所呈现的那种形式,而决不是机械的物理活动的形式。也就是说,这些情感和情绪之间的关系与组合,和有机的生命形态具有一种逻辑相似性。所以,生命的形式能够很好地传达诗人的感情,生命形式也就是诗的情感的表现形式。
诗的表现性形式和生命体的机能之间有哪些类似的地方呢?
一个生命的形态永远是一个运动的形态。一个生命体也如同一个瀑布或一条河流,只有不停地运行才能够存在。它们的固定性,并不是由材料本身的永久性造成的,而是由它们生生不息的机能造成的。生命体的运动实际上是一种机能的发挥。
当然,生命体和瀑布与河流又不完全相同,它比它们要复杂得多。生命体虽然是一个运动的事物,但它不象流水那么简单,因为它其中包含着由各种互相之间性质不同的活动所组成的持续性的结构,结构中的各种因素的活动,互相制约,互相补充,从而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这个统一体就是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生命之所以能维持持久的动态式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生命运动的节奏性,例如人,呼唤、脉搏、走路、划船、骑车……都是有节奏的活动。在所有的有机体中,它们的一切活动都是有节奏的运动。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在于节奏。
关于生命形式的特征,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总结四点:第一,它必须是一个动力形式。它那持续稳定的式样必须是一种变化的式样。第二,它的结构必须是有机结构,它的构成成分不是互不相干,而是通过一个中心互相联系和互相依存。第三,整个结构都是由有节奏的活动结合在一起的。第四,它随着自身的生长与消亡而辩证发展。
如果说,诗歌以艺术的形式传达诗人的情感和意识,那么,我们所说的生命形式的一切特征,都可以在诗的表现性形式中找到。诸如它的各个要素组合的动力性,有机结构性、脉动节奏性,以及开端与终结的完成性等。这一切在诗中都是一种类似生命的存在。但是,我们也必须清楚,“类似”不是等同。一个与生命相类似的事物,不一定与生命本身的图式丝毫不差,一个用来引起变化感受的创造式样,其本身不一定发生变化,一种用来引起明显生长感受的创造式样,其本身也不一定逐渐生长。艺术形式是一种生命形式的投影,而不是生命的复制。因此,一件诗歌作品的构成要素和一个生命的构成要素之间是没有直接关系的。艺术形式有它自身的规律。所说的诗的表现性形式是生命的形式,我们在这里所强调的是艺术形式的特征与生命本身的特征这两种特征之间的象征关系。这正如托尔斯泰所比喻的:“在真正的艺术作品——诗、戏剧、图画、交响乐中,我们不可能从一个位置上抽出一句诗、一场戏、一个图形、一小节音乐,把它放在另一个位置上,而不致损害整个作品的意义,正象我们不可能从生物的某一部位取出一个器官来放在另一个部位而不致毁灭该生物的生命一样。”这就道出了表现性形式的生命特性的真谛。
试分析艾青的《搏动》:
心的搏动,能衡量
这病的博动么?
都市的,夜的光之海,
常给我以太重的积压;
积压的纵或不是都市的
繁杂的音色也吧;
积压的而是回想的
音色的都市也吧!
但是,心的搏动果能
衡量我这病的搏动么?
这首诗表达诗人内心的痛苦和忧患。全诗是一种循环式结构,起句与结句重复,中间三节在现实与回忆的回环中,析解“心的搏动”无法衡量“病的搏动”的原因,从起句到结束,构成了一个螺旋形深化的有机整体。第一节两次出现“搏动”,但这个“搏动”的含义不同,其间以能不能“衡量”,把“心”引入到“病”。“搏动”是这一节的关键词,它的转换开启了诗人的心路。第二、三、四节是一个“之”字拐的联想曲线。那“病的搏动”的原因是:现实的“积压”——“纵”不是现实的“积压”——也是“回想”的“积压”。诗句一任情绪流转而赋形,从而形成一种往返层递式的有力结构。在这里,“都市”出现了三次,“积压”也出现了三次,但由于在这特定的语言结构中地位不同,它们的意味和作用也不同:“积压”一词暗中作了两个“都市”之间联想的桥梁,而两个不同“都市”的相互对应,更增加了“积压”的份量。此处语言的编织,几乎每一个词都是不可更动的。在层层“积压”的沉重之下,诗人把开头的疑问一变而为结尾的反问,从不肯定到否定;诗歌虽然首尾园合,完成了一种思绪流程,但是它给人们的启示却是超越诗歌本身的“心的搏动”的无限深远的沉思。
不难看出,你越是深入到诗歌作品中去,你就愈加清楚地发现艺术的表现形式与生命的有机性特征相似。正是这种相似性,使一首诗看上去充满“生机”和“活力”,呈现一种“生命”的精神和形态。表现性形式就是生命的形式,而作品的意义就象直接包含在“生命形式”之中。“生命形式”,就是诗歌的感性存在,也是诗歌的现实存在。
雨时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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