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31日 星期三 第A13版:月光城·文学
宋元古画里的云,辽阔深远。苍黄的旧纸老帛俨若大千,一些山脉一些树木一些流水隐在云深处,深不可测,总觉得其中有隐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状,大抵如晨门、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一类人。
读山水,读的多是云是雾。打开手卷,一点点抻拉,云出来了,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还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朱印格外红,旧时朱砂颜色好。那红,有体温。
远远地,看见那树在山岚间一片又一片,或者在某个角落雄浑挺立,或者婆娑虬枝,自在安稳。绘有叶子也或者只是枝丫,以墨点绘成。有树就有草,浅浅的,生在画面下端。不远处是河,河上有船,淡墨寥寥几痕人影,无面目有精神,无线条有气度。岸上往往有亭,空空无人亦可,几客闲坐亦可。远山大片的云,几百年了,那些旧日的云总也不散。偶尔,云间石路上,立着一长袍老翁,拄短杖向山林深处走出,深处是苍茫的白云。
春看晓云。破晓时山间的嬉啼,是群鸟的喧哗。曙光初现,壮阔欢欣的原野呼应着浩大的黎明之光,紫色的烟云逐渐绵延露白的天际。
夏则看夜云。夜里远远近近潺潺湲湲的急湍流泉的声音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岚烟雾,一缕又一缕。月亮上来的时候,星云飞入夜空。
秋日黄昏,日近西山,倦鸟归巢,两只三只四五只飞过,远山云间隐约有大雁结伴远去。暮色渐浓,云赤红色酱红色浅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云深处,日影如钩。
冬天早晨,雪后自不必说。地冻霜白,纤细白云与山相依,令人神迷。
谷雨时节去九华山看茶。人追云而上,走到云里,那云又在前头。茶山高耸入云,上到山顶发现云又在山之外,又在山之上空。云从半山腰升起,像一朵朵莲花,升到高处,缓缓四散而入大荒。云深处可望而不可即。
周密《齐东野语》录南宋旧事。宣和年间,皇家园林艮岳刚刚建成,赵佶令东京附近山民制油绢囊,以水浸湿后放在深山上收纳云雾,作为贡品,是为贡云。每每车驾游玩时,打开油绢囊,须臾,云开四散,仿佛行走在千岩万壑间,如神山仙境。
宋人的气度到底弱了,不复唐人恢宏不羁,更少了魏晋风度。隋阳玠《八代谈薮》记载南朝陶弘景事。上问:“山中何所有?”弘景赋诗答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上大悦,令人赏之。苏轼也集云,曾记道:余自城中还,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苏轼攓云,后人视为风雅。康熙名士王渔洋还以身印证:“余昔行秦栈中,见道左石罅间烟气如缕,顷刻弥漫山谷,已而雨大至,行人衣袖中皆云也,始信囊云非妄。”查慎行作诗提及此事:
谢灵运屐去已久,苏子瞻诗留不多。两袖攓云独惆怅,一灯照壁犹吟哦。深秋去山里,通体萎去的芦苇顶着一丛银灰色芦花。芦花毛茸茸的,柔软蓬松,山下仰望如云,看着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树又高又壮,浓密的松针闪着油光。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古松也那样好看也那样挺拔,每日路过,觉得松顶就是云。
“上学去?”“上学去。种菜呀?”“种菜。”“下学了?”“下学了。浇水呀?”“浇水。”
松下有块菜地,常见农人劳作耕种。偶尔种青菜萝卜,偶尔种葱蒜莴笋,偶尔还在地头种一排油菜花。菜地春花秋月,与古松不相干,它孤零零地矗立坝上。松花开,松花谢。松花开时,风一吹,纷纷扬扬一身。
松花开时,也像云。夜里靠在床头翻书,想起旧事。屋顶积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沿上。拥被而卧,忽有春意。
午饭后,想休息,躺着不是,趴着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睁眼撑着。撑着撑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些诗,开始“云深不知处”一句独秀,后来整首诗浮现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寻隐者不遇》比著名的“推敲”一诗还要好。寻是一味,隐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味,这首诗的名字大有章法,有王子猷雪夜访戴之味。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样的性情,除了魏晋,
哪里能见?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
晚唐诗。”晚唐诗倒还好,这个南朝人物实在蕴藉风流,让人神往。
人生无非两种境地,如江河洋洋归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静而阔,浩渺一片。又或者缘溪而行,上到深山白云间,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乐山与乐水之间徘徊,或者乐山或者乐水。这么一想,大脑越发清醒,跟着,一句句诗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处。恍见云中君,白云乡里住。举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漫漫云路长,愿乘黄鹤驭。黄鹤不复回,白云自来去。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知世之言。这样的道理,染世渐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九华山云深处,枕着雨中千山万壑的流泉入睡。天明早起看山,坐在阳台上,看一清晨的云。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的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遣兴,即便陈茶,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无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的树木,阳台上有朋友侍弄的兰草,树木无言,兰草无言,人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没见故乡的云,不免起了乡思。人间处处有雨,天下何处无云。故乡的云是孤本,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奇形怪状,各种云种都有,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一抬头,不远处大团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棉被,软软的,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重的云,凝滞着,轻的云,随风飘散,薄的云,欲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可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风一吹,云散了,散成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洁,一大捧一大捧滚滚而来,有一种富足美。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产生着丰富的变化。
比我高的是楼,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中午出去吃饭,经一小区,二楼一少妇在厨房烧菜,头发蓬松着,家居服蓬松着,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让人遐想的云。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那是人间的云。
天出奇冷,地冻如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站在楼头远望。一妇人携子散步,孩子忽站树下,生怕他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找出那本《看云集》。一九八八年的旧物,扉页有编者钟先生手跋:
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旧作打油一首写贻竹峰兄。叔河
“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
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读知堂况味亦每每如看云。
一九六四年,年近八十的知堂日记云:“阅《看云集》,觉所为杂文虽尚有做作,却亦颇佳,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难得老僧云深处展颜一粲。三年后,老人死了,丢下一壁文章。
云散了。《看云集》还在。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