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评的书评·《爱欲与哀矜》张定浩
我们为什么而写作,这里面有太多理由。
有人由此扬名,有人卖字为生。除此之外来,大多是为了某件事、某种情感、某个人。张定浩在《爱欲与哀矜》里提到了《恐惧和颤栗》,里面题记如此写道:
“写作吧。”
“为谁写作?”
“为那已死去的,为那你曾经爱过的。”
“他们会读我的书吗?”
“不会。”
可以说张定浩的这本书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份份厚重而广博的书单,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认可和同情,他正如他评论他人时所说,并非是一个贩卖理论武器的军火商,在他的阅读笔记中,我似乎可以体察到阅读他的书籍时的那种隐秘的宛如找到同伴般的愉悦感。
或许他自己作为诗人,具有一种浪漫派的气息,从古典派的理论学养和阅读修养中不急不缓地逸散出来。在谈论昆德拉和《帷幕》的时候他如是说,
事实上,小说家的天生特质就是反对一切的概括,他是独断论和一切社论式写作的敌人。
他了解小说家、诗人或是写作者,并非在于他将其抬得多高,也并非在于他对于那些遵从古典派的学者贬斥得多一文不值。而在于他如他所评价的那几位接触的写作者一样,明白真正的文字源于人生,并经过浪漫的培育和古典的规训最终指向人生。
他毫不介意地指出那些空洞而平庸的学院派人士,并有力地抨击了包括我自己在内的那些既不学无术又懒于作为的文艺青年。与我而言,在书中的张定浩就像是一个走在前头的长者,看到远远落在后面的并坐在石头上的我以及芸芸众人,发出了一声有力而低沉的叹息。
自我与阅读
正如其此刻的写作也并非是像要提炼一篇写论文的素材,这里也非是在贬低那些孜孜不倦的论文创作者,作者其实无非是想在声明他自己意向的同时阐明自己阅读的意义,如无数真正的写作者一样,作者期冀在阅读中探寻人生的意义,而写作者更是在一次次写作中找寻自我,摸索自己的方向。他在文中直言国内大部分作者的自大。这些作者将认为自己已经掌握的人生真理放置于小说的核心位置,并如一个个高级地化妆师一般将其描摹得宛如技巧秀场。
作为一个探寻自身价值的写作者,他不断引用着那些打动他的言论,当然这也是因为这本书本身就限制在书评的题材之中。他引用德勒兹的话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文学的目标在于:生命在构成理念的话语活动中的旅程。
他对于《巴黎评论》有着很高的评价,并且坦言地评价了其中两篇糟糕的评论,他说:
“这是本书里为数不多的糟糕访谈,因为它们都偏离了《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的核心理念。或是屈从于被访者的压力(昆德拉那篇),或是出自采访者的虚荣(奥斯特那篇),这两篇访谈都不再关心写作与生命的关系,而是纠缠于作家完成的作品之中,而说到对作品的谈论,正如几乎所有作家都批评家的存在一样,对我这样希望通过文学作品获得某种震动而非论文素材的普通读者来说,作家本人的看法其实也并不重要。”
我想作为自己而言却是也应当反思,在以研究为天职的学院之中,是否沾染了这样的习气,打着研究的借口实际则以极其功利的学术目的去不堪劳苦地阅读一本本不仅仅是文学更是关于文学创作者的笔谈和自矜的采访,是否已然偏离了阅读本身的目的,从脱离单纯幻想的快感走到了另一个完全功利和学术势利的极端。
古典和浪漫
在张定浩的理解中,他更倾向于艾略特对于古典的解释,其并非对应当下,而是对应浪漫。随后他又引用了休姆在《论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文字:
把一个人看做一口井,一个充满可能性的贮藏所的,我称之为浪漫派; 把人视为一个非常有限的固定的生物的,我称之为古典派。
为什么我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大概不仅仅是因为这部作品打动了我,更是因为其将一些伟大的思想和作品宛如一个长者一般又极为谦逊地介绍给了我,而并非是故弄玄虚或者说故作高深地给出几个空洞的术语名词,然而一味地说,这是第一,这是最好。对于我这样始终对于事物保持怀疑的人,张定浩是不断能拿出清晰的论据和论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我,最终让我确认对方的诚意和阅读者与文本产生的这种“同情”。
其实古典和浪漫与其对立,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来说,其实和如伍尔夫所指出的雌性和雄性也有相似之处,唯有集大成者方才可以将两者融会贯通,而真正的写作者也正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真正的批评
张定浩继阐述古典和浪漫之后,便在艾略特这一篇中展开了对于批评的探寻。他本身作为一个批评家,在看待这些关于批评的论述之后,他仿佛一个在课堂上受益匪浅并且学有所思的学生,他引用了王尔德对于批评的断语:
最高层次的批评的真正实质,是自己灵魂记录。
他锋利地指出,在讨论本国文学的萎靡现状时,我们的批评家最热衷的一件事,是把一切罪责归咎于时代和社会,归咎于某几个特定时期造成的文化传统的断裂,归咎于某种精神的衰落。
他并进一步指出,其实这些批评家唯一应该归咎的,是他们自己的平庸和无能。其实唯有真正通晓古典的人才能懂得现今,唯有真正贯通中外的人才能看清人类一同面对的困局。我们拥有太多扎根于一处而局限于一点的苦研者,但是我们却不能退一步来纵观他者和自己。张定浩打动我的另一个地方就是他像我所希冀成为的读者一样,善于去捕捉不同文化中的同样境遇和困局,他以一种广博的心态去钻研这些问题,能够严肃也能够抽离出来而关注大众,而非认为学习一些世俗流行语就是屈尊贴近大众。
当然除此之外,他更加指出了批评家的职责,正如他看待艾略特,他说,让自身成就为一种填补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创造物,这是批评家最为光荣的任务,也是职责所在。
其实张定浩这位前辈的作品越到后来,自己的个人色彩就越为浓厚,甚至我都可以察觉到他阅读或者说探寻人生的轨迹。他大胆地批评并进行着自我批判,他引用布罗茨基的一句话让我触动很大,他说布罗茨基经常教导学生
“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
随后张定浩又很真诚地引用了布罗茨基的一句话:
每逢你要使用某个贬义词,不放设法把它引用在自己的身上,以便充分体味那个次的分量。如果不这样,则你的批评充其量只是为了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除出你的系统,如同几乎所有自我疗法一样,它治愈不了什么……”
张定浩愿意将此作为警醒,并非是在宣扬自己已然做到,而是在坦诚地说,自己或许做不到这样。我想我也正是如此,而这也正是能让我自身洗涤戾气的话语。
对于张定浩的这本书,或许我想用他引用艾略特的一句话作为结语,
“我最为感激的批评家就是这样的批评家,他们能让我去看我过去从未看到过的东西,或者曾经只是用被偏见蒙蔽的眼睛看到过的东西,他们让我直接面对这种东西,然后让我独自一人去进一步处理它。”
张定浩说,事实上,批评的界限也正是创造的界限。而我想,张定浩在这本书中似乎已然给我了这般真正的批评的感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