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让荣格读了三年才懂的书，是如何诞生的？
“这本书的每个片段，不管多么短小，唯一的内容就是乔伊斯自己。一切都是新鲜的，却又老实停留在最初的基词上。它的表象是多么的丰富多彩，枝繁叶茂啊，可同时它的实质又是多么的单调乏味。”——荣格
写作之难，看看詹姆斯·乔伊斯就知道。
从《都柏林人》开始、到《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最后到《芬尼根的守灵夜》，乔伊斯的每一部小说的出版都不顺利，尤其是《尤利西斯》。
当《尤利西斯》还在连载的时候就被美国等多个国家列为淫秽作品，先后被禁。 一直到乔伊斯遇到了西尔维娅·比奇，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的创始人，因为欣赏乔伊斯的才华，西尔维娅·比奇决定帮助乔伊斯出版《尤利西斯》。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因为被列为淫秽书籍，许多大的出版商不敢出版，所以导致《尤利西斯》成为了文学走私物在“地下流传”，颇具戏剧性的是，1932年，兰登书屋拿到了《尤利西斯》新的版权之后，出版的第一版《尤利西斯》竟然是一个盗版商的错误版本。
今天，就让我们聊一下《尤利西斯》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为写作而痴狂的乔伊斯、一群为《尤利西斯》的出版创造了奇迹的人，以及伴随着《尤利西斯》出版始终的热血故事。
乔伊斯
一、最初只是短篇小说的一个点子
1882年，詹姆斯·乔伊斯出生在爱尔兰。
乔伊斯一生流亡，但作为一个地道的爱尔兰人，乔伊斯从内心里深深地爱着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在他看来，爱尔兰是一个拥有着自己的一片领土、数千年的历史、自己的民族语言、独特的宗教和文化传统的国家。
然而，事实是经历了700多年的殖民统治，英国不仅占领了爱尔兰的领土，还极大的摧残了爱尔兰民族的文化心理，让爱尔兰人认为“自己天生低人一等”，甚至连本民族的语言都快消失了。
“英国人几个世纪以来在爱尔兰所作的一切，就是比利时人今天在刚果自由邦和日本矮人明日将在其他领土上的所作所为。”——乔伊斯
除了英国长达几百年的殖民统治，更可怕的就是罗马天主教对爱尔兰人的奴役。
对爱尔兰来说，天主教并不是爱尔兰的传统教派，从公元四世纪开始，爱尔兰人民就开始信奉基督教，一直到十二世纪，爱尔兰被英国占领后，在时任罗马教皇——英格兰人阿德里安四世的授意下，爱尔兰人被迫改信天主教，因为只有这样，爱尔兰人才能服从英国的律法，臣服于殖民统治。
爱尔兰悲痛的民族境遇让乔伊斯十分悲痛，所以民族主题贯穿于乔伊斯作品的始终。
“你知道什么是民族吗？”约翰·怀士说。
知道，布卢姆说。
是什么呢？约翰·怀士说。
民族吗？布卢姆说。民族就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群人……要不，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也行。——《尤利西斯》
巴黎老城
带着这种文化焦虑，19岁那年，乔伊斯离开了爱尔兰，来到了巴黎。
在巴黎，乔伊斯的生活十分艰苦，他用微薄的书评赚来的稿酬付账，与此同时，苦难也催生了他的灵感。
1901年，乔伊斯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姐妹们》，在这部小说里，乔伊斯将柏林隐喻成一个巨大的梅毒巢穴，借以讽刺英国的文明。
隐喻成了乔伊斯小说中离不开的写作方式。
“我在书里设置了许许多多的疑团和迷魂阵，教授们要弄清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够他们争论几个世纪的，这是取得不朽的唯一方法。”——乔伊斯
《姐妹们》发表之后，乔伊斯专门搜集了一些位于都柏林道德核心处的梅毒式瘫痪侯症，并准备将之写成一部短篇小说集，这部小说集就是《都柏林人》。
《尤利西斯》则完全是因为一个突发的灵感，《都柏林人》完成之后，乔伊斯原本打算把它写成一部短篇小说，收入《都柏林人》中，但开了头之后，经过了近十年的孕育期，乔伊斯的想法发生了变化，1914年，乔伊斯将所有的想法集中起来，同时将《奥德赛》的故事移植到都柏林上，取名为《尤利西斯》。
二、还在连载就被控告为淫秽作品
1905年，23岁的乔伊斯把完成的《都柏林人》的手稿寄给了一个名叫理查兹的伦敦出版商，三个月后，乔伊斯收到了回信，说《都柏林人》这部小说是写爱尔兰的，但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在爱尔兰，没有人愿意买这部小说。
出版商和作者签订合同签订前，为了利益和声誉会先进行市场调查，并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修改，理查兹也不例外。
他向乔伊斯提出了前500本售出的小说不得收取任何稿费和版税，此后的1000本他只可以拿到10%的版税，而且每13本中还有1本不计版税的无理请求，还要求乔伊斯删除某些段落。
理查兹认为bloody这个带有“冒犯性”的词多次出现在《都柏林人》中，必须要先进行修改才能印刷，但乔伊斯却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所有冒犯性细节正是如实的展现爱尔兰民族精神的堕落，这是一个作家必须要做的事，如果硬要删除，那么《都柏林人》这部小说除了标题就什么都不剩了。
乔伊斯的坚持让《都柏林人》的出版困难重重，一直到1909年，他才又找到了另一个出版商乔治·罗伯茨。
和理查兹一样的是，罗伯茨也对乔伊斯提出了修改请求，尤其是担心书里提到的机构和个人因为被提及真名而告他诽谤，加上大部分的书商对售卖《都柏林人》都表现的犹豫不决，经历了三年的讨价还价，罗伯茨再次拒绝了出版《都柏林人》的请求。
就这样9年过去了，《都柏林人》的出版依然没有着落，后来《都柏林人》虽然有幸出版，但因认定有淫秽情节，第一批样书被全部销毁。
《尤利西斯》的出版就更是困难重重。
这部乔伊斯一个词一个词建造出来的小说，早在先锋杂志《小评论》上连载的时候，美国邮政部就以淫秽和宣扬无政府主义为由禁止了某些章节，1919年，《尤利西斯》再次接受审查，《小时代》因此被禁。
美国对淫秽标准的认识源于1868年的“希克林案”。
在“希克林案”中，斯科特转售了反天主教的小册子而被认定为淫秽物品，虽然后来被希克林取消，但英国女王法庭的法官则认为，所有“倾向于贬低和腐化那些思想敏锐的人”的材料，都是淫秽的，斯科特因此被判有罪。
“希克林标准”在当时影响力极大，美国建国后，“希克林标准”也成为美国认定淫秽的标准，经常对可能的淫秽物品进行大规模的查禁。
其实，“希克林标准”相当的模糊，这就导致对淫秽物品的打击相当容易，在书籍出版上，只要书中出现一句与性行为有关的描写就有可能被查禁，所以，许多现代意义上的经典作品，比如《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就曾经因触犯“希克林标准”而遭到查禁、劳伦斯的《虹》则被英国当局以“单调的生殖器充满的荒野”为由销毁，出版商也因此入狱。
比奇和乔伊斯
三、一群创造奇迹的人
虽然还在连载就被打上了淫秽作品的烙印，但这并没有阻碍人们对《尤利西斯》的喜爱。
庞德十分推崇乔伊斯，想尽一切办法把《尤利西斯》介绍到美国，并四处为乔伊斯奔走代言，《小时代》的创刊编辑玛格丽特·安德森因为对乔伊斯的崇拜，决定不论引起多大争议，都要把《尤利西斯》带到大众面前，而韦弗小姐则终生为乔伊斯的小说出版提供赞助。
韦弗小姐出生于一个虔诚的英国圣公会家庭，韦弗小姐一家行事十分循规蹈矩，他们从不跳舞，家庭富裕却十分节俭，从来不吃芦笋之类的外国蔬菜，在这样的一个虔诚的家庭看来，小说实在是一种无聊的消遣。
但韦弗小姐却偏偏不这么认为，她喜欢读书，思想先进，第一次读到乔伊斯的小说，韦弗小姐就为乔伊斯的才华深深地折服，当她得知乔伊斯的艰难处境之后便开始帮助乔伊斯寻找出版商，哪怕屡遭拒绝也不放弃。
到了乔伊斯创作《尤利西斯》的时候，韦弗小姐对乔伊斯的资助几乎已经公开化，仅仅1920年，韦弗小姐就向乔伊斯捐赠了2000英镑，《尤利西斯》创作的后期，乔伊斯每年都可以得到350英镑的捐赠（合现代11000多英镑），除此之外，各种小额资助不计其数。
可以说，正是因为韦弗小姐的热心帮助，《尤利西斯》才能够顺利完成。
莎士比亚书店
除了庞德和韦弗小姐，对《尤利西斯》的出版有着巨大贡献的就是西尔维娅·比奇小姐了。
说到西尔维娅·比奇可能很多人不熟悉，但说到莎士比亚书店，那可就是大大的有名了。从1919年到1941年间，莎士比亚书店是大洋两岸英语法语作家的聚居地，一批一批的作家来到这里买书、结束，海明威，斯坦因，拉尔博、桑顿、纪德、庞德都是莎士比亚的常客。
1919年，西尔维娅·比奇突然产生了创办一个书店的想法，同年11月，莎士比亚书店正式开张营业。第二年，西尔维娅·比奇就遇到了乔伊斯，从那之后，乔伊斯就成了莎士比亚书店的常客。
在正式遇见乔伊斯之前，西尔维娅·比奇就听闻过乔伊斯，所以当她得知《尤利西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的时候，她毅然决定伸出援手。
虽然西尔维娅·比奇之前连小册子都没出版过，但是她却有一股莫名的信心，认为自己的一定能成功，她借用了私下发行的方法，开创性的采用了三种不同规格的版本供读者选择，最便宜的12美元，高级一点的20美元，最高级的则是乔伊斯的签名版本，价格为28美元。
结果不出西尔维娅·比奇所料，喜欢《尤利西斯》的读者不计其数，订单纷至沓来，纪德、庞德、萧伯纳都是《尤利西斯》第一版的订阅者。
尽管《尤利西斯》又陆续遭到了英国和美国的没收，但《尤利西斯》依旧长盛不衰，仅莎士比亚书店就陆续出版了11个正版版本，不仅如此，这本书还成了十分流行的走私读物，盗版十分猖獗。
比奇和海明威
四、周密安排的合法权之战，一个伟大的作品正式诞生
然而，乔伊斯与莎士比亚书店的良好关系却被西尔维娅·比奇的糊涂账给破坏了。
莎士比亚书店虽然与乔伊斯合作了十年，西尔维娅·比奇给乔伊斯寄给不少钱，可以说，当乔伊斯需要花钱的时候，就会写信给西尔维娅，她很快就会寄一笔钱给他，但对于这些花费，西尔维娅·比奇没有详细的账目，可以说，西尔维娅·比奇让《尤利西斯》成了一笔糊涂账，乔伊斯一直不知道《尤利西斯》到底赚了多少钱，他又从中获利多少，加上那时候《尤利西斯》已经广受欢迎，虽然仍然违法，但已经有出版商愿意在法庭上捍卫这本书。
兰登书屋就是其中之一。
1932年莎士比亚书店放弃了《尤利西斯》的所有版权，同年，兰登书屋与乔伊斯正式签订合同，乔伊斯将获得1000美元的预付款和15%的版税。
但是，美国不准进口《尤利西斯》的做法引起了兰登书屋的不满，他们参考了莫里斯·恩厄斯特大律师的建议之后，决定冒一次险，在美国出版《尤利西斯》之前，先解除《尤利西斯》的禁令。
他们对所有的法官做了详细的了解，最后将目标定在了尊重文学的伍尔西法官身上。
通过一些周密的安排，他们巧妙地将诉讼案的时间选择在了伍尔西法官开庭的时间。
伍尔西法官十分喜欢阅读，他的家里收藏了几千本书，还有一本限量版的《荷马》，为了伍尔西法官能够很好地理解《尤利西斯》，恩厄斯特寄给了伍尔西所有他收集来的补充资料和读者对《尤利西斯》的评价，以此来引导伍尔西能从头到尾的将《尤利西斯》读一遍。
恩厄斯特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按照“希克林原则”，法官根本不需要通读全书，而只需要通过争议部分就可以结案，就连当时最开明的勒尼德·汉德法官都认为：
“尽可能考虑这些淫秽片段，而忽略它们的背景以及它们与整本书的关联，这样才是最公正的。”
可以说，用小孩子的读书法判断隐晦读物是当时的惯例。
正如恩厄斯特所预料的那样，伍尔夫法官对文学的喜爱让他把《尤利西斯》反复读了几遍，在他看来，像美国这样一个争取自由的国家不应该禁止这样一部天才之作。
开庭的时候，伍尔夫承认乔伊斯用了很多生活中常见的脏话，但同时也承认这实际上是乔伊斯运用意识流的手法坦率而真诚的展现了1904年6月的一天，都柏林中产阶级下层任务的日常生活场景和所思所想，最终，伍尔西法官认定《尤利西斯》并不属于淫秽或不道德的范畴，同时对“希克林标准的”作出了三项修正：
其一：要从整体审视一本书是否含有淫秽，而不是孤立片面的看“最糟糕的部分”；
其二：判断作品淫秽与否不能仅仅采用“腐化”、“堕落”这样的模糊标准，而应该考察其是否会有引发性欲或者导向具体行为；
其三：判断淫秽带来的影响应当以“具有正常的性本能的人”为标准，而不是“最容易受到”影响的人。
5个星期后，由兰登书屋出版的在美国第一版合法的《尤利西斯》正式发行，仅仅预售就达到了惊人的1.2万本，三个月后，《尤利西斯》的销量攀升到了3.3万本，比过去12年加起来的销量还要多。
爱尔兰都柏林
五、《尤利西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
- 最难懂的小说之一
在1890年版的《心理学原理》中，威廉·詹姆斯首次提出了意识流的概念。
“意识就其本身而言并非是许多截成一段一段的碎片。'链条’或'系列’之类的字眼都不能恰当地叙述意识最初呈现的出来的样子。它不是片段的连接，而是流动。用'河’或'流’样的比喻才能最自然地把它描述出来。伺候再谈到它时候，我们就称它为思想流、意识流或主观生活之流吧。”
《尤利西斯》就是一部标准的意识流小说。
由于意识流小说不仅要描述表面现象，还要着重表现人物意识流动的过程，所以通常意识流小说都比较晦涩，而乔伊斯更是这方面的高手，在《尤利西斯》中，他把意识流运用到了极致，经常有一些前言不搭后语、超越语法结构的情况出现，这就造成了《尤利西斯》比较难懂。
除此之外，出于对荷马史诗的崇拜，乔伊斯借用了《奥德修斯》的结构，比如在一些章节他就拟定了原来的荷马史诗的一些标题，比如第十一章原来的标题就叫《塞壬》。
“粗噜噜，噜噜噜。
……
与怀着怜悯的褐色相配合，丁零一声响了。
清纯、悠长的颤音。好久才熄的呼声。
……叽叽喳喳。叽叽咕咕、叽哩扎喇。”——《尤利西斯》第十一章
《塞壬》是《奥德修斯》里面的擅长唱歌的女妖，所以十一章开头的那几段实际上写的是一连串声音，有马车行驶过路面的声音，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人们走路的声音，铜板掉在地上的声音等，如果没有读过荷马史诗，很多章节基本不可能看懂，除此之外，乔伊斯还运用各种西方神话来做隐喻，如果对西方文化不了解，读《尤利西斯》的时候会感觉非常晦涩。
- 民族史诗
民族是乔伊斯的小说中绕不开的主题之一。
自从19岁那年离开爱尔兰，乔伊斯一生中只回过爱尔兰两次，但他却从来没有从精神上离开过自己的祖国爱尔兰。
比如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他这样写道：
“从拖恩的时代到帕内尔时代，斯蒂芬说，没有一个正派、城市的人愿为爱尔兰牺牲自己的生命、青春和爱情，但你们却把他出卖给敌人，或者，在他最需要你们的时候将他抛弃掉，或者对他施以诅咒，扔下他又去追寻另外一个人。”
在《尤利西斯》中就更是如此，他把整个时代的都柏林一整座城市写进了这个小说里面，乔伊斯甚至曾经对人说：“假如有一天我的故乡都柏林遭遇灾难，整个城市全毁了，人们可以拿着我这本书，把整个都柏林城市重建出来。”
“康米神父沿着大查尔斯街前行，朝左侧那紧闭着们的自由教会瞟了一眼。可敬的文学士T.R.格林将步道。他们称他作教区木事。他呢，认为讲上几句是义不容辞的。然而，得对他们宽大为怀。不可克服的愚昧。他们毕竟也是根据自己的见解行事的啊。”
“康米神父拐了弯，沿着北环路踱去。奇怪，这样一条重要的通衢大道，竟然没铺设电车路。”——《尤利西斯》十一章
除了对都柏林细致入微的描写，乔伊斯还有着深切的忧患意识，所以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将主人公布卢姆塑造成了一个备受屈辱却最富有民族良知的爱尔兰人，他希望能借助布卢姆善良、谦卑、和忍辱负重的人格预示爱尔兰未来的形象。
乔伊斯非常爱国，但他的爱国主义并不狭隘，哪怕他对英国十分痛恨，他仍然决定用英语而不是爱尔兰语来完成《尤利西斯》，因为他希望通过英语把爱尔兰带到世界。
都柏林
乔伊斯做到了。
为了纪念乔伊斯，爱尔兰甚至将每年的6月16日定为“布卢姆日”（布卢姆是《尤利西斯》的主人公）。
如今“布卢姆日”已经成为了继国庆和圣诞节之后的爱尔兰第二大传统人文节日，在这一天，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穿着小说里面所描写的那个时代人的穿着的方式，在街上把小说里面所描述过的场景重走一边，甚至还要接力朗诵《尤利西斯》。
1950年，《尤利西斯》成为“当代图书馆”第5大畅销书，《尤利西斯》出版90年后，其销量大约是每年10万本，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媒体将它评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