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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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小說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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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講台上講《聖經》故事的那位荷蘭教士一口英語夾雜荷蘭話越說越快,十分陶醉。是英文書院的老師請他來講兩堂課,說他是《聖經》版本專家,是老師的好朋友。我們十五六歲的中學生聽懂一半聽不懂另一半,多年後回想才想起那位教士說得最起勁的是十五世紀荷蘭人文學者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伊拉斯謨編訂希臘文本《新約全書》,寫了一部《愚人頌》成了北方文藝復興運動時期的名著,書名Moriae Encomium,英文叫The Praise of Folly。英文中學在印尼,從前是荷蘭殖民地,一九四五年宣布獨立,一九四九年建立合眾國與荷蘭聯盟,五十年代尾我讀中學那幾年還有幾位荷蘭老師,有的教數學,有的教化學,聽說高等學府更多,六十年代政局動蕩,荷蘭人都回祖國了,我也去了台灣。記得來我們學校講課的那位教士會畫油畫,帶了一幅他畫的伊拉斯謨肖像,身邊站着莫爾(Sir Thomas More),說伊拉斯謨去過英國結交莫爾,莫爾鼓勵他寫《愚人頌》。那位教士也許覺得在英文中學講課總該講些英國作家比較合適。莫爾是英國政治史、文學史上的大名家,當過下院議長,內閣大臣,寫了一部《烏托邦》名垂青史,反對英王亨利八世離婚案又反對教會政策,終於給處死。英國有兩部文學作品寫伊拉斯謨,一部是李德(Charles Reade)的《The Cloister and the Hearth》,一部是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的《Anne of Geierstein》。依稀記得那位教士提了司各特沒提李德。
二
李德這部小說以寺院之迴廊(cloister)象徵宗教之靜淡生活,以客廳之壁爐(hearth)象徵家庭之安樂日子,書名中譯宋淇先生說還是梁實秋譯得貼切,叫《寺院與室家》。「室家」是房舍,宅院,也指夫婦,「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小雅.常棣》裏「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更指家庭和家中各人。寺院與室家殊難相容,小說之悲劇自也難免。故事說哲拉德是荷蘭布商之子,生來注定吃教,卻和一位窮學者的千金瑪格麗特相戀定婚。父親大怒,囚禁兒子,兒子逃脫,浪迹國外,在德國、意大利備嘗艱苦。謠言盛傳瑪格麗特死了,哲拉德萬念俱灰,放蕩形骸,出家修道。此時瑪格麗特其實已經生下他的兒子,度日如年。不久哲拉德以僧人身份重回荷蘭,發現愛人健在,萬分歡喜,決心擔任高德市牧師,讓神職取代私情。直到瑪格麗特臨終,兩人坦言彼此情意天荒地老,苦修生涯終歸難以彌補室家之樂。故事結尾點出他們的兒子正是未來名揚遐邇之鴻儒伊拉斯謨。故事背景是荷蘭,梁實秋先生寫的《英國文學史》資料有誤,說故事發生在英國。這本一八六一年出版的小說我找了多年找不到初版,我的英國朋友李儂書房裏那本是二十世紀初的版本,我借來讀過,寫十五世紀中古歐洲的歷史小說寫得這樣無微不至,作者李德學力之厚,研究之深,令人嘆服。歷史小說家南宮搏先生愛說歷史俱在,搬動不難,難在怎麼鑽進古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我說歷代生活各異,古人風貌不同,如何捉摸?他說「想當然耳!」那是謙辭了,要讀多少書才想得出當時的當然!我換一個角度稱讚他寫《洛神》寫得真好。南宮搏腼腆一笑說他熟三國,熟陳思王,感情容易擺進去。這才是關鍵。李德一定也喜歡伊拉斯謨,喜歡馬丁.路德,喜歡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否則情枯筆澀,如何安頓。
三
李德一八一四年生在牛津郡的伊普斯頓(Ipsden),他父親是名望甚高的鄉紳。李德入牛津大學瑪格德琳學院成績優異,一度與牛津學院生活結緣,當過副院長級的幾個高位,對研究人員必須獨身的規定他的幾本小說都寫了。他去過歐洲遊歷,讀過法律,讀過醫科,學過小提琴,是專家。不久開始寫作,寫戲劇,是劇作家也是劇院經理。一八五三年出版第一部小說,三年後寫出《亡羊補牢未為晚》(It is Never too Late to Mend),寫改革監獄管理。他還寫過一齣戲叫《金!》(Gold!),後來改寫成小說,揭露英國監獄的黑暗面。李德寫過好幾篇短篇小說。一八五四年他結識女演員西摩夫人(Mrs Seymour),兩人同居到一八七九年她去世。寫《動物莊園》的英國小說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稱讚李德的《小偷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Thief)和《三腳貓》(Jack of all Trades)寫得好。李德寫私立瘋人院慘無人道的那本《現款》(Hard Cash)也紅了一陣。然後是《設身處地》(Put Yourself in His Place),描寫工廠環境和工會濫權,兼寫暴力奪佔生產工具強迫僱主接受工會要求的rattering手段。李德有些作品惹過官司,為了改編程序他跟小說家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對簿公堂。李德面子大,邀請退休了的頭牌女演員泰莉(Ellen Terry)復出主演他改編的一齣戲。宋淇先生說西摩夫人一死,李德其實寫不出什麼好作品了,精神都擺在宗教信仰上頭,連劇院都少去了。宋先生說李德受狄更斯影響甚深,原以為他可以繼承狄更斯的衣缽,結果不然,今日讀書界只記得李德那部《寺院與室家》了。我覺得李德博學,用功,運用治學的嚴謹方法完成創作的苦心經營,結果大量資料的鋪排反而削弱了文氣的流暢和詩意的氛圍,那也許是狄更斯想都沒想過的創作處境。狄更斯靠的真是天份才華。
四
我常常憶念六十年前南洋椰風蕉雨中的那所英文中學,白牆紅瓦的校舍並不大,四圍綠樹成蔭,繁花飄香,天一黑前院後園燈柱上的燈一亮,晚風習習,樹影幢幢,遠看是童話世界,近看是哥特鬼屋。前夜清理書箱竟然翻出我在那所學校裏記的筆記和畫的水彩,連那位荷蘭教士派發的油印講稿都在,可惜油墨漫漶,紙張脆裂,手一扯幾乎會破。講稿天頭空白處我用鉛筆寫了英文字:「買了電影票,今晚六點半在戲院門口等你」。底下娟秀的小字回覆「準時到」。我彷彿聽到那位荷蘭教士乾咳一聲說:「請不要傳紙條。」
(20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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