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烟雨犁头嘴

导读

1927年大革命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渣江组织农会、妇女联合会,参加组织的群众,风起云涌。党派严威同志为渣江特派员,指导工作。“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反革命武装进行反扑,严威同志被活埋于渣江小对河犁头咀。

——《衡阳县文史资料》第一、二辑(合订本)

烟雨犁头嘴

文丨刘定安

在美丽的渣江平原,犁头嘴毫不起眼,它只不过是蒸水和柿竹水交汇处的一块沙洲。每年洪水来临,犁头嘴总是首当其冲,一片汪洋。年复一年,沙积泥叠,疏疏地散种些高粱、萝卜。野蒿和蓼草长得森森茂茂,秋来时绽开白绒绒的花朵,风一吹,纷纷扬扬落到碧蓝的蒸水。江水在犁头嘴的额头静静流过,匆匆向五百米开外的石桥奔去。轻盈的小划子泊在犁头嘴的臂弯里,仿佛有一种深深的默契。偶尔也有人穿过镇南小对河曲折小巷,悄悄地消失在随风摇曳的高粱地里。

这一切实在太平淡了。对于渣江这座古镇,犁头嘴微不足道。那临江的沙滩上,光滑的鹅卵石已经习惯了汛期后的寂寞,那伶仃的箭叶草仍然在秋天开着烈烈的黄花,让人惊叹!除了日夜奔流的江水和断断续续的虫吟,犁头嘴,还有什么呢?

其实,这里不应该被忽略,更不能被淡忘。90年前那个烟雨茫茫的季节,一名在黑暗中奔走呼号的热血青年被活埋在犁头嘴,坟茔难觅!

渣江平原坦荡、富饶,三湖、凌家、东湖三町相连,马头山、鼓峰分峙东西,梅三峰耸立三湖西北。古镇临江,有十二个码头,上达邵东,下通衡阳,1965年才断航。清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设县丞公署。清末民初,改设渣江司,辖西北两乡。历来为统治者所重视。清同治《衡阳县志》以“西乡辽旷,王氏,凌氏,并为巨族,时有嚣争,号为难治”形容渣江的社情民风。清中叶名臣彭玉麟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渣江,相对于王、凌巨族,仍然是小户人家,难息纷争。三湖町王姓占绝大多数,凌家町凌姓为最。渣江街上,亦以王、凌二姓居多。这其中,就有个米铺老板姓王,名朝旺。活埋共产党特派员的凶手就是他。

共产党把严威派到渣江来,是委以重任的。1927年,农民运动风起云涌。渣江亦有山雨欲来之势。严威时年30岁,刚从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归来。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在波澜壮阔的革命洪流里迅速成长起来。他十分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从车江来到渣江。作为特派员,他必须只身开展工作,打开局面。那里,渣江街上的老板们对穿着长衫打着油纸伞的严威毫不在意,大多以为是小对河天主堂新的牧师。渐渐地,有了些风声,彭祠堂的佃户们聚在码头边神秘的交谈着。接着,朱家渡、凌町的王姓、凌姓佃户走亲串友的突然多了起来,本街有几个在衡阳城里念书的年轻人在一天黄昏同时从一条船上下来,并不回家,急急忙忙打听严威的住处,在严威的房子里坐了半夜,又匆匆搭船去了台源寺和洪罗庙。那几夜,狗吠得心惊肉跳,好多窗户整夜亮着,不敢熄灯。王朝旺的米铺是街上最牛气的,也早早地上了门板,横上粗重的木杠。

渣江街原划为一、二、三、四、五个柱子,后改为天、地、元、宇、鸿五个字号。头柱是烧纸行,有30多户打纸,金溪庙冲里的纸坊靠这头柱街吃饭。街上建有烧纸庙,立有蔡伦公。二柱以经营布匹绸缎为主,也有卖南杂百货的。三柱经营金银首饰,还有36家酒铺,立有杜康公。四柱是屠宰行,立有张飞公,天天杀猪卖肉,热闹非凡。五柱是寿佛殿(即现在的供销社招待所所在地),经常香烟缭绕。殿的对面建有戏台,金碧辉煌,工艺不凡。台上出马门上书“出身好”;进马门上书“结局高”。前柱对联云:“喜笑怒骂皆文章何须翻人物类撰;英雄儿女空色相即此是今古奇观”。前台后壁正中悬挂一匾,书写“大都如此”四个字,苍劲有力,独成一体,很有气派。相传是马头山儒生凌霖左手所写。戏台下面有空坪一块,供人们看戏和交易米、柴之用。戏台后面还建有一间“落魄亭”,乞丐安宿于此。

▲严威烈士走访过的渣江老街店铺

每年二月初八,相传是寿佛老爷生日。初七夜里,人们就集中到寿佛殿坪里看给寿佛老爷暖寿,炉火熊熊,铁砧叮当,滚烫鲜红的铁水打得火花四溅,好比现在放焰火,图个热闹。第二天正式开台唱戏,少则七天,多则一月,由各柱轮唱。同时,各柱子还耍龙舞狮闹花灯。头柱以龙头大,五柱以灯火多,各有气派,互相攀比竞争。这样一来,人涌如潮,生意兴隆。不仅衡阳东乡、南乡、北乡的商客,就是衡山、湘乡、双峰、邵阳等地的商客也远道而来。

▲寿佛殿(烈士严威住过的地方)

王朝旺米生意做的很红火,寿佛殿坪里的米市几乎被他垄断,强买强卖,前街收,店铺后面就是码头,一船一船运往衡阳城。王朝旺霸道,生意场上如此,每年“二月八”唱戏耍灯也要逞狠,街上町里没有人背地里不咒他。王虽是巨族大户,也有不怕鬼的血性汉子要站出来斗一斗,但终究势单力薄,占不了上风,这口气也就咽不下去,只有梗在喉头。

1927年的春天多雨,渣江街上的石板透亮透亮,光滑可鉴。檐下的长凳上,抽水烟的男人们咳嗽声潮湿滞重。一些令人骚动不安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船上下来的商客神色匆匆,在铺子黑暗的里间“噼里啪啦”拨弄着算盘。三三两两的饥民咚咚地捶打着铺门,和老板们争得面红耳赤。微妙的变化是,饥民们嗓门闪亮,完全不像以往低声下气。

▲犁头嘴

严威很少在街上出现,说明这个年轻人十分老练。当周围八、十里的农民和船工都亲切地称呼他为“严先生”时,渣江街上的老板们还不知道他就是吓死他们的平粜风潮的组织者和指挥者。寿佛殿的戏已冷场,老板们大发了一笔,都有了闲心谈论哪家戏班的什么“花”什么“红”的。对于农协的成立,他们并没有引起警觉,认为历朝历代都有过但翻不了大浪的水泡泡。

老辈人回忆说,那天久雨初晴,渣江大町雾蒙蒙的,四面八方的农民鸣锣放铳,潮水一样赶往渣江街上来。早市的摊主们吓得呆若木鸡,一些店铺老板急忙嘶喊着伙计上门板。农民显得很有准备,有分工,有指挥。一拥而上围住了港口边的一溜米铺。扣住了装得满满的运米船。老板们被戴上了纸做的高帽子,扭送到寿佛殿的戏台上。严威和几个戴红袖章的农民对坪里的人山人海发表了演说。严威“讲的是衡阳话,论的是大道理;有古人贤言,有地方趣话;听起来有味,想起来在理。既开窍,又鼓劲。挑箩提篮打赤脚的都流眼泪,喉咙都喊嘶了。”那一次,老板们乖乖地把囤积的米平价卖给了穷苦人,一船米都没运出去。严威还组织人在码头边站哨,亲自在深夜找没有生意的船工讲道理,把自己的衣服送给船工御寒。

▲严威烈士走访过的渣江老街店铺

这里要提到寿佛殿后面“落魄亭”里一个乞丐。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吃懒做之徒。严威本没有让他加入农协的打算。这乞丐主动找到严威,声泪俱下诉说自己苦大仇深,一定要农协让他走脚跑腿给碗饭吃。严威也就答应了,没想到最后会坏在这个头发已斑白的“穷人兄弟”手里。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衡阳白色恐怖极端严重。一些共产党员纷纷转入地下。有的变节投敌,有的惨遭杀害。严威继续在渣江、洪市、台源一带坚持斗争。这时,渣江风云突变,王朝旺发誓要活埋严威,他花钱办了几桌酒席,把街上所谓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了,顿足捶胸嚎了一阵,跪在地上要大家帮他也帮地方上除掉“一害”。受过农协游斗的土豪们纷纷捐款,组织一批打手捉拿严威。那已经是五月底了,夜雨下得很急,小对河天主堂的门被人敲得很急。严威戴着油纸斗笠,全身湿透了。开门的人竟是那个乞丐,严威立即转身就走。那乞丐一把拉住严威:“特派员,我这里准备酒菜了,等你呢。”严威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进了屋,喝了酒,脱下衣服用火烘干。没注意那乞丐已经走出去了。快半夜了,严威心神不安,急忙逃走。就在寿佛殿转弯的巷子口,几条黑影猛扑上来,把严威按倒在地,用破布堵了嘴,手脚反绑塞进麻袋,飞快抬过小对河,从天主堂的高墙下窜到犁头嘴,丢到一条沟里,活活埋了。那夜,风怪啸着,雨哗哗下个不停,渣江街上一两声狗吠,十里町的屋场跟着有狗吠起来,吠得很凶,吠得人心里直发毛。

《中共衡阳地方党史概略》记载:“衡阳农民运动领导人、共产党员严威,马日事变被土豪劣绅捕捉后,将他的双臂用铁丝串连,把耳鼻割掉,捆在渣江戏台柱子上,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无法从面部认出是谁。可是当敌人把他推下穴洞活埋时,他却在穴中一跃而起,愤怒而鄙夷地往敌人脸上唾着满是血水的唾沫,吓得敌人一时间无所措手足”。

王朝旺不久也就突然无缘无故死了。那个乞丐也没有了踪影。严威被活埋的消息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浪。那时候,这样的消息已经太多太多。后来过来三、四年,有几个人悄悄到渣江来打听过。小小犁头嘴,一片沙土,满眼荒草,哪里寻得见坟茔!

1949年,衡宝战役之后,解放大军从渣江过境,有一位首长特意带兵打听严威之死和坟地,这位讲衡阳话的首长在犁头嘴鸣枪致哀后,有人听见他用当地最难听的话骂了渣江,含着泪骂的。那些兵听不懂,一脸困惑。风吹得蒸水和杮竹水波涛哗哗作响,仿佛历史的脚步声。

[责编:刘瀚潞]

[来源:衡阳供销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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