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人类图》第02章 达摩禅院
学习不是让你呆在熟悉的地方,而是去到陌生。
3月8日上午11:30,我和程颐找到了达摩禅院。
开门的是一个东北口音大姐,一身黑衣,瘦得如同一只深秋的苦蒿。程颐简单说明来意,大姐就带我们去了二楼的观景房。刷卡入室,窗帘拉开,满满一屋子阳光,整个丽江古城如梦如画,尽收眼底,很是惹人畅想。
达摩禅院不是那种纳西传统的“三坊一照壁”,它更像一个既敢“断臂求法”无惧苦痛又随时准备潜逃还俗的和尚。门前一溜疲惫不堪的花花草草,后门一个奄奄一息的停车场,给人一种“君有疾在,不治恐深”的感觉。
我一直有个习惯,每初到一个地方,老喜欢四处瞅瞅,随意看看,亲自去感受一下。就像“考古”探险一样,你会发现很多东西。
达摩禅院的三楼是禅堂。最顶层阁楼是一个类似于金字塔的地方,据程颐说,之前设有佛龛。我去看了一下,佛已遥无影踪,如今变成东北大姐的“单身公寓”了。顺着木质楼梯稍微往上走,就可以看见藏红色地毯上胡乱卷起的被窝和各种散落一地的化妆品。一望而知,这里住了一个夜夜睹明星而悟道遥遥无期的人间生命。
禅堂的肃穆宁静尚在,可以感受到这里曾经来过一些人,一些高能量的人。就像树有年轮,人有气场,一个地方也会有它的能量频率。
靠墙的书架上摆着一些早已蒙尘的书,其中就有我比较熟悉的考门夫人的《荒漠甘泉》,梭罗的《瓦尔登湖》,还有诸多佛典和南老的一些著作,我伸手正想要随意抽出来一本翻翻,无意中就发现了旁边一本佩玛丘卓的《当生命陷落时》,这个书名好有意思。又或许因为我心境的缘故,我感觉这本书,会是一对温柔的臂膀,会有一双诚恳的眼睛。
一翻就翻到了“最重要的就是允许自己不知道”,这句话瞬间将我生生定在了原地。之前隐隐约约的猎奇心和傲慢意识立刻像屁一样散去,我一下就乖了,开始坐在蒲团上慢慢读。
这真是一本好书,像个洗尽铅华的老朋友。一个从西部淘金回来的老大姐。一个《为奴12年》的老大哥。佩玛丘卓说,“禅定是一项邀约”。她还说,“爱好真相,让你走投无路。”她好像晓得我会来。
2018年10月底,我开始创作《达摩洞》系列, 你看,就这么巧,我来到了达摩禅院,我见到了佩玛丘卓。
我记得梭罗在《瓦尔登湖》说过一句话,“我们真正取得进展的那个瞬间,或者可以取得进展的瞬间。它不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将来。它是永恒的存在。”阅读,至少会有一个好处,因为好书要比我们平常的表达更加深刻,所以你更容易明白,“每个人都是自己身体这座神殿的建构者。在这个殿堂里,他会用自己纯洁独特的方式膜拜神灵。”这样的感受以及话语,平时并不方便讲,独处时就升起来。就像人的五脏六腑一样,它只能藏在体内,不能掏出来。
直到程颐在楼下大声叫我,我才回过来神,我俩都还没吃午饭呢。从后门出去吃饭的路上,我就跟程颐说,达摩禅院其实是个好地方,不过就目前来看,其生命状态堪忧。
先秦的韩非讲过一则典故:扁鹊见蔡桓公,站了一会就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老蔡不以为然,自称“寡人无疾。”扁鹊没再说什么,笑笑走了。老蔡就对身边人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过了十来天,扁鹊复见,又建议说,“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这一回,老蔡连话也懒得说。扁鹊告辞以后,老蔡很不高兴。又过了十来天,扁鹊又来了,说,“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老蔡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拖了将近一月,扁鹊再见老蔡,什么也没说,转身跑掉了。老蔡没看明白,就安排人去了解。扁鹊感慨说,“疾在腠理,汤熨所及;在肌肤,针石所及;在肠胃,火齐所及;在骨髓,司命所属,无奈何也”,如今老蔡那家伙病至骨髓,我是已经实在没招了。
不到一周,老蔡感觉身体不适,苦不堪言,赶紧找人去请扁鹊,才发现扁鹊早就躲了起来,老蔡也就这样很快挂掉了。
据说丽江古城的民宿客栈近些年泛滥成灾,尤其近两年以来,经济形势低迷,来往游客渐稀,好多客栈空留一身好看的皮囊,一腔情怀全付与苍烟落照,诗和远方颗粒无收,匆匆廉价转让。看看寂寞冷清的达摩禅院,想来所传大约该是实情。
佛典常讲,修行人不坐“高广大床”。貌似是在修谦卑,实则是担心消耗。当一个人沃野千里,庭院深深,没有不生病的。为什么?因为你的过多拥有会将你撕碎,你承载不了那种压力与混乱。当物质能量不再流动与升值,不再有活力与生机,它就会消耗你,戕害你,乃至于灭掉你。
如果你足够留意,你会发现,达摩禅院处处是曾经用心的痕迹。什么意思呢?就是这儿的“住持”他曾经有很多特别好的理念与想法。可是很遗憾,基于一些较为复杂的原因,这些东西被另一种更粗钝更凶猛的力量破坏了。
简单讲,就是“达摩禅院”遇人不淑,被曾经爱他或希望他有所作为的姑娘“劈腿”,于是成了“渣男”。投资人的心不在这里了,移情别恋了,等不得了,于是“达摩禅院”空有一腔才华,无处施展。其实禅院仅仅需要一点时间,就能逐渐完成“自生”乃至“长生”的生命裂变。
具体怎么做呢?
首先,禅院得敬真“达摩”。一如佩玛丘卓所言,“禅定是一项邀约”。她可没说禅定是在拉皮条。而“邀约”的命脉肯定不是话语,而是神秘体验。一个地方真要有禅风,未必靠一尊雕塑,几张唐卡,几树花木,半壁经典,这些都只是媒介和元素,更重要的是,它得有某种深入人心的神韵。看看如今的一览无余,你就晓得这里没有一个敬畏“禅”的人。比如禅院的三楼,就该是藏经阁一样的神圣之地,可惜荒芜凋零了。
再有,禅院得处处生机。生机的意思不仅仅是花开得艳,树长得好,而是像学校里新来一个好看的姑娘,所有的男生都开始自尊自重,下意识留意起自己的形象,这叫生机。禅院目前只会让人撒野,不足以让人反省。再直接一些讲,它没有文化。或者说,它仅有的一点“文化”没有质感,没有粘性,没有张力。比如它的整个物理空间、床上用品以及诸多细节,都只是草稿纸,尚不足以称作品。
然后,禅院得意犹未尽。讲得刻薄一点,禅院不是妓院,能有机缘来这里的人,他们会自带干粮,不只是来睡觉的。禅院须得有让人生出“期待再相逢”的隐情。隐情不是色情,但它比色情还要厉害。说白了,多光鲜多牛B多富足的人,心里都苦。你得为大家请命,想方设法去解决。禅院不是医院,但我敢保证,访客都是“病人”。所以禅院不是几个附庸风雅的人自娱自乐自摸自嗨装B飙演技的地方,它须得解决实实在在的问题。所谓“千年等一回”,等什么?就等那铁鞋踏破灯火阑珊处久违的欢喜哪!
不知不觉就说了好多。程颐笑着说,“你就只会吹牛B!明天见桑兰,你可以再吹一遍。”抬头看看丽江蓝蓝的天空,想起来一句话,“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