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本漂泊,向来无所依。
曾经以为,离开只是短暂的分别,后来知道,有些离开就是一生。二年前,我只身前往北京,像漂泊无依的浮萍,之后回来家乡,街道改了,房子变了,有些人也成为了终身的遗憾。自古诗歌里的离别,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忧伤失心,难以承受。
浮萍本漂泊,向来无所依。任何聚散本就匆匆,最后只有云边孤雁,水上浮萍。萍花清水,东西南北,随波逐流,信风驱游,多少的相遇,只是萍聚萍散,无因无果。
萍是水生植物,叶子扁平,表面绿色,背面紫红色,叶下生须根,开白花,称“浮萍”,亦称“青萍”、“紫萍”。萍可打捞,用以养猪喂鸡鸭。儿时家旁水沟和坝田里生有许多萍,我和奶奶常常肩着扁担采萍,当时觉得,萍越多越好,可为家禽带来吃食。奶奶卷着裤腿,够不着的地方需涉水捞萍。我举一个长竹竿,也用以打捞,将绿萍栏至水边,唤奶奶直接捞取。微小的萍芽被我们放回水面,等待将来,再来采觅。萍一般单独无依,嫩芽长大之后,芽茎断裂,随处飘浮。
后来学习了古诗,知道萍客身世浮沉,寄身流波,随风而靡倾。当时并不知道,我有一天,也会成为萍客,离开父母家乡,独自青萍。记得《红楼梦》里第九回中,贾政责问李贵道:“你们成日家跟着宝玉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个不长进的算账。”李贵听后吓得双膝下跪,脱帽磕头,又说宝玉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不敢撒谎。众人听后,满堂大笑。想来芩溪此笔,令人称绝,不知是否也有意暗示,贾府的没落和漂泊!
在我念高二那年,爷爷便离开了我,了无萍迹,无觅萍踪,只留有他做木匠时刻下的相框、刨光的桌面和一些椅子在随我痛心难过。我将木椅搬到书房,坐在上面思考,引我感物伤事。曾经写了《两个世界》纪念爷爷,虽然属于初泼的笔墨,秀气稚嫩,但真挚的忧伤,不同于切开洋葱的忧郁。每年清明,总是赶最早的班车回家,只为了弱抚碑文,墓前残泣。奶奶身体不足,山路艰难曲折,无法一同同往墓地,她的思念,化作了亲自剪折的钱纸,随着火烟化为灰烬,也变为层裹的皱纹纸花,伴着雨水泪流满面。奶奶说,谁的此生,不是那些水萍呢?再亲的人,终于也成了过客匆匆,爷爷是,她将来也是,我的父母,同样是。奶奶的话音平语轻,仿佛洞透生死,参悟了从前打捞的绿萍,我已索泪相看,怪她无常,说些糊话。
我喜欢看戏,常听京剧昆曲,秦腔唢呐。在过去,看戏是村子里的常备项目,每逢佳节,村中搭台请戏,相声杂技,舞乐歌曲等,常演至深夜。记得鲁迅先生写过《社戏》,其中涉及的鲁迅先生少年时代在浙江绍兴乡村看戏,应与我家乡曾经的请戏相别不大,形式相近,只内容有异罢了。其实请戏的乡俗在过去很为普遍,但后来戏台渐渐消失,戏声远远离开,如今,这样的请戏到哪里还能看见?只怕再找不到了。
记得白落梅在《戏子》里写道:“戏子入画,一生天涯。”戏子在古代叫伶人,演戏出色的叫优伶,其实听着名字,便让人觉得可怜。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子演尽了多少人生,却无法演出属于自己的人生。我们看了多少戏,却同样看不到自己的折子戏。一出戏罢,亦了无痕迹,想来每一出戏,都如浮萍远离,每个人生,都要自己来演,戏子过客,家人萍客,终究离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红楼里秦可卿死前托梦于凤姐儿说“盛筵必散”,又交待了两件事,这实际上就与后来凤姐开源节流有关。二十六回里红玉也说:“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红玉是红楼里难得的清醒者,她冲破礼教束缚,借红礼帕与贾芸私定终身,通过凤姐脱离贾府,后又在贾府落难时和贾芸救了宝玉、凤姐,她的结局,也是较好的。自古萍别皆为常事,古时分手唯有鱼传尺素、飞雁修书、金麟送梦,却亦有“天下谁人不识君”之感慨,而今虽然互联网时代,却亦有时空间隔之感。其实《红楼梦》里多少人皆如浮萍,香菱黛玉,贾蔷龄官……我们都是青萍,送了别人,还要试着送别自己。
弘一法师写《送别》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弘一法师自己做了萍客,悟到了佛,识遍孤独,看尽人生。自古《阳关》曲亦为离别之曲,多少萍散的客,便是多少“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浮萍点点,一溪春色”,爷爷弃我多年,十分想念,唯有水中浮萍,诉说分别。翻寻一塌旧稿,看见了《两个世界》,就是看见了星星萍色:
海色上梅梢,
寿前烟火旺。
将四方观乎,
犹似长安旅。
木有相思属,
弦有别离音。
天明登行程,
唯独与我别。
问天地,寻彼岸,你我可是两个世界?
抚碑文,墓前泣,你我应是两个世界。
过去杯酒盘碟粗茶淡饭依稀,
而今敌我难分人鬼莫辨是也。
梦回飞鸿雪泥马前蹄,
侬今雨里葬花人笑痴。
待到雾云雾里满上绕,
只晓花开花谢天尽头。
作者:李春树 | 弘益茶道美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