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平田院子 天下欧阳第一村
千年平田院子 天下欧阳第一村
欧阳杏蓬
我说我是东干脚的人。
平田人立马纠正:平田人,东干脚的人,都是一家人。
东干脚、吕仙岩两个自然村的人,都是从平田搬出来的。吕仙岩在东面,住九家(房)人。东干脚在北面,住十家(房)人。平田分三房(家)人,六家人,九家人、十家人。
其他家呢?
没得后人。
01
看到平田——在东干脚门口,就能看到平田院子。浑圆一坨,黑瓦青砖,石板路青蛇一样延伸到田野里。龙溪河从西面绕村而过,在学校门口戛然转弯,往西向南流过神山。平田的学校也是能看到的,学校后面的那棵香樟树,一把大伞一样戳在瓦屋之上,十分招人眼目。雷也劈过,只劈去了上面一截树冠。残疾的香樟树,更像一把大伞了。
听到平田——会听故事起,平田的故事就是启蒙故事。尤其是杨伯公(伯公,祖宗也)争地的故事,讲了又讲,百听不厌。杨伯公是郑伯公的外甥,帮舅舅放牛的。成家立业,舅舅要分给他一块地,河坪子、平田,任他选。杨伯公放牛,折来竹枝,河坪子插一根,平田插一根,哪一根发芽早,就选那一块地。平田的发芽早,但平田地方大,河坪子在河边,地方小而长,还常年水患。杨伯公聪明的把两个地方的竹枝置换,并带舅舅去看。郑伯公一看平田的那根竹枝,原来的青叶子都黄掉了,自认为这块地方虽大,离郑家远,风水又不好,大方送给了杨伯公。
杨伯公在平田定居,后代繁衍,烟火繁盛。郑伯公的后代分成了板利园、神山下、唐家洞、牌楼坊、牛轧邱……八个院子,为了跟平田争水源,分成几路人马围攻平田。平田有个财主,在舂水边到平田两公里的路上,连夜派人隔一丈远挖个坑放一个银元,放出消息,附近的院子都到路上挖银元。一个夜晚,挖银元的人就挖出一条水沟,把水引到了平田的田野里。
第一次走进平田,是初冬,风呼呼的吹,把大地刮得很干净。奶奶要去平田问事,我爱跟脚,当时走路还拉着奶奶的衣襟。奶奶带我出了东干脚,过了小河,爬坡,过汗流闺、早禾田、黄瓜井眼,进到平田,第一家的狗就叫的很凶。踏上石板路,过了新仓库门口的晒谷坪,进了闸门,就是深深幽幽的巷子。石板路,青砖墙,小窗眼,大木门。房子叠房子,到处都是巷子,一样的马头墙。巷子像蜘蛛网一样。奶奶拖着我的手,进了她朋友的家——她俩聊天,那个老奶奶还不忘到房间的坛子里找出两块四方饼干给我——饼干上面已经有了好几个虫眼,还吊着几根丝。老奶奶在衣襟上抹了抹,递给我,说:没坏,还能吃。
饼干我吃了,管它坏不坏呢!
平田我也进去了,深不见底。
02
平田人的祖先,肯定不是从郑家分过来的。
平田的祖先来自江西。
湖广填四川,湖南被朱元璋血洗之后,江西填湖南。
在欧阳修所编的《欧阳氏图谱》的《序》中,记述欧阳氏得姓于无疆的一个儿子蹄被封为欧阳亭侯。欧阳亭在湖州乌程欧余山之阳,以后子孙便以欧阳为氏。汉有为涿郡太守者,子孙便北迁,一支居青州千乘,一支居冀州之渤海。平田这一支欧阳氏的家先牌上,郡望“渤海郡”,属翼州一派。晋以后天下大乱,欧阳氏诸族南迁,散居于丹阳(今河南省沈丘县)、吴郡(今浙江省湖州市)、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而欧阳质这一系居于长沙临湘。前面三支都不显名于世,传承无闻。欧阳质这一系从欧阳景达以后,逐步彰显。自欧阳琮以后七世,旧谱佚亡。欧阳琮八世孙欧阳彪。欧阳彪的弟弟名欧阳万。万生和,和生雅……
平田这一支,即是江西安福欧阳万的后代。
宋朝末年,天下大乱,欧阳庆崇携同三个儿子伯瑛、伯秀、伯瑜从江西安福迁至宁远县神山下早禾田。元末,因欧阳平章起兵对抗朱元璋失败,族人避祸迁至桂阳。洪武初年,又搬回平田,改姓杨。到了清朝嘉庆年间,杨上受、杨上容兄弟呈信礼部复姓欧阳,以年代久远不可考驳回。但平田欧阳氏家谱清楚,遂逐步恢复欧阳姓。
据说,欧阳平章早年随徐寿辉起兵反元,元灭后,与朱元璋相抗拒。洪武初,天下既定,朱元璋视平章为叛民,将平田欧阳氏列入另册。但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这位与朱元璋、陈友谅齐名的抗元枭雄欧阳平章的蛛丝马迹,平田的欧阳氏谱也没有把这位在元末明初取名“平章”的人厘清。是不愿,是不知,还是其它原因,已经不可知了。
但这位长辈,确实给平田欧阳氏带来了灾厄。
我却惋惜,如果朱元璋败了,或许我们的历史就不会经历明朝的腐朽、黑暗、无能、堕落了。
03
东干脚的人去平田院子,一是为买油盐,一是为碾米。
东干脚太小,几十号人,养不起一个代销点,也办不起一个碾米厂。
每次挑着两箩筐谷子跟着父亲去平田碾米,我就一肚子气。一个是累,来回五里路;一个是碾米的时候手忙脚乱,怕大院子的人笑话。
碾米厂租用的是向公厅。
我问父亲:向公叫什么名字。
我父亲回:向荣。
我那时刚看过太平天国的连环画,里面有位将军叫向荣。
向荣姓欧阳?
我顿时自豪起来。
后来,才知道向公厅是上公厅,湖南人,尤其是宁远北路人,“上”“向”读音不分。上公厅是纪念上容前辈的。
上容,杨上容,欧阳上容,同一个人。
杨上容,嘉庆二十六年举进士,历任四川绵竹县州暑理营山、锦州等官职,是当时宁远两个状元之一,也是平田人唯一的科举状元。平田由“杨”改回“欧阳”,正是他和杨上受(举人出仕,兵部侍郎)上书礼部呈请,虽未如愿,但有他哥俩在朝中,平田人遂把“杨”姓改回“欧阳”姓。
上公厅左侧,即是行堂。
我也曾作“刑堂”思考过,自以为是执行家族宗法的的地方。
行堂是一块阔大的空地,西面是戏台南面是公厅,东面,是宗厅。
公家的房子,花费大些,建的就比平常居房阔气多了。上公厅的照壁上,穿官服的人像隐约可见,只是被碾米的柴油机烟管对着喷,已经黑漆漆一片。不仔细看,看不出勾勒画像的白色线条。公厅更是阔气,两层楼,楼上还设有瞭望塔,可以俯瞰整个院子。戏台是宁远北路最大的戏台,大青石条砌墙,朱红柱头立檐,荷叶滴水,虬龙飞檐。台上铺杉木地板,平整宽阔,有化妆间和鼓乐班子的侧间。以前演过祁剧,挂过银幕,也做过批斗会的台子。
戏台子对面,数十丈空地那边,地上铺青石板,接着的是宗厅。
欧阳氏宗厅始建于南宋嘉定二年,被石达开过境毁坏,大修于清乾隆年间,占地面积400余平方米。青砖黑瓦,青石铺地,红色廊柱,朱漆大门。柱子上刻“磅礴嶷山钟鹤鸣,渊源渤海注龙溪;脉来鹤岭千峰秀,水注龙溪一排情”。大门上刻“经传两汉,文著八家”。
门内回廊、天井连祠堂。
祠堂照壁上,空空如也。直到2012年,宗厅被列为湖南省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才塑了杨伯公的像。
即使门开着,一般人也是不进去的。
大家坐在门前石阶上,讲山讲水讲古论是非,轻言细语和颜悦色开始,到争执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捞起袖子要动手干仗——才不信只有讲出的理没有打出的理,据理力争到据力争理,哪怕是闲谈也不妥协。
平田人尚文,亦尚武,又好红薯酒,拳头就是实力。
明明“经传两汉 ,文著八家”就写在头上,血上了头,气不打一处来,没有一场拳头解决不了的是非。
当时,清水桥、柏家坪两个街上,都是附近几个大院子的人闲得没事做在惹是生非。打断手、打断腿,打进医院是家常便饭。最惨是打瞎眼睛,村里有个标致后生,在别的院子看露天电影,争一个前后位置,就动起手来了,眼睛被打瞎了一只,到现在六十岁了,还单着。
东干脚、吕仙岩几个小院子,即使都是欧阳家的人,都只有躲着看的份。
04
走在平田院子,如同走进了一个迷宫。
平田,即平坦的田野。
宁远在阳明山、九疑山的夹峙之下,很难有广阔的平地。平田原来在神山下早禾田,地形也很狭促,成不了大院子。我甚至以为杨伯公给郑伯公放牛的故事是真的存在。郑家在舂水之西阔大而平缓的斜坡上定居早,与神山下早禾田只隔着舂水。郑家人丁兴旺,平田所在的地方,未必不是郑伯公或郑氏家族的土地。
平田村口有数道闸门,是可以随时关闭的;龙溪河边,还修建了防卫墙。
在明、清,这是必要的。
湘南山地多土匪,还有太平天国在附近驻扎过。
乡绅要自保,必须得加强防卫建设。
循着闸门进去,院子里的石板路蜿蜒曲折,路路相连。一样的黑瓦,一样的青砖墙,一样的燕子门。平田人轻车熟路,外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抬头看青天,分清了东西南北,也绕不出来。我一个表叔到东干脚,过平田院子,走进去,绕不出来,最后还是问路,由人带出来。后来他到东干脚,过平田院子都不敢再进去,绕着走远路。
院子里,有七口水塘,四四方方,长条青石围堰,面积大的几百平方米,面积小的,也有一百多平方米。水塘分布在各处,蓄水一两米深,里面养鱼、甚至放两只鸭子。这是救火塘。
蹲在塘埂的青石板路边,塘水宁静,如同青砖古墙,如同幽蓝青天。耳中会隐隐约约听到风过墙瓦的风声,幽幽然如同琴声。
当年二十岁的杨宗稷只身赴衡阳船山书院求学, 三十八岁入总理学务处打杂,1904年在北京胡同买房,结识古琴大师黄勉之,爱上古琴,兴趣、天分加勤奋,爱之成癖。耗费二十年心智,不仅改良古琴的演奏指法,还著书四十三卷十四册,名《琴学丛刊》。1917年,老人家辞官不做,在北京创办“九嶷庆社”,抚琴,教学生,修补古琴,搜集古谱,名满天下。管平湖、李浴星、李静、关仲航、彭祉卿、吴冠周、招鉴芬、金致淇、齐执度、虞和钦都出自他门下。“九嶷派”在古琴演奏史上声名鹊起,杨宗稷更被称颂为“民国古琴第一人”。
有音乐,就有诗歌。天才诗人杨季銮,咸丰元年举孝廉方正,官翰林院待诏。归后侨寓零陵,主讲濂溪书院。著有《春星阁诗钞》两卷,名动一时,为魏源、陶澍所推崇。“元朔颁茅土,舂陵此肇封。作藩来帝室,衔命别王宫。建节殊分竹,为圭异剪桐。都溪群水会,泠道一航通。父子侯相继,河山运未终。朱轮移冉冉,玉匣掩匆匆。诏徒南阳后,祥开两汉中。赤符仍历数,白水再英雄。赫矣光彪炳,佳哉气郁葱。啬夫原守卫,华表渐蒿蓬。石马瞻何在,铜驼怅已空。千年留垄墓,凭吊起悲风。” 一首《舂陵侯墓》,道尽历史倥偬时光苍凉。
从平田巷子里走出去的,还有修《宁远县志》的欧阳泽闿、创办《正谊》月刊的欧阳振声、到黄埔军校求学救国的平田子弟欧阳宗英、欧阳纪益、欧阳天柱、欧阳照、欧阳振鑫、欧阳振灼、欧阳维仁、欧阳纪声、欧阳振嵘、欧阳伟……
平田人才,星河般璀璨。
后人称平田为“宁远北路第一村”。
我认为平田是“天下欧阳第一村”。
平田一个村,欧阳氏人口近六千,无杂姓。加上从平田分家出去的七里坪、王家冲、冷水源、朱家山几个院子,欧阳姓人口近两万。放眼全国,也找不到第二个欧阳姓如此规模庞大,人口密集的的地方了。平田若称“天下欧阳第一村”,恰如其分。
在青石板巷子里转悠,明清古祠堂随处可见。
抚摸青石条墙,风雨痕迹狰狞,心中突生“念天地之悠悠”的伤感。
05
平田人最喜欢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天下欧阳无二姓,四海欧阳为一家”。
这种豪气,来自于平田人很强烈的宗族观念。
民国十五年,欧阳振瑚在蓝山当县长,平田人在蓝山犯事,提堂审问,欧阳振瑚知道了肇事者是平田人,于是把他发配到桐木累——一个距离平田几公里的地方做苦力——其实是把他送了回来。
宗族观念强烈,又有先贤做榜样,平田人的眼光不仅只放在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里,而是非常重视教育,只有受了教育,才能成大事。村里有落英小学和龙溪完小两所学校,龙溪完小在当时北屏镇首屈一指。家门也是以“耕读传家”“诗书传家”为傲,人才辈出,每年都有学子通过考试去外地上学,留在外地,四海为家。作家、原上海新民晚报的副总编辑欧阳文彬,就是一个喝龙溪水长大离乡的平田人。
平田是一本书,线装的。
平田院子是一个书库,每一册都有历史和故事。
一个数千人聚居的村子,生活井井有条,安居乐业,这是宗法的力量,也是家族的智慧与经验。当年欧阳中立之子欧阳平章追随徐寿辉与朱元璋对抗,朱元璋胜了之后,欧阳家族被打入另册,逃亡到桂阳立足,付出了改姓的代价。遵纪守法,积德行善成了族规。做生意的平田人,堂号“诚正堂”“四知堂”,可见一斑。搞集体的时候,村里有人调戏妇女,被其丈夫一钢钎直接拍死,村里的长辈出面阻止了死方家人上告,认为死者不学好,死有余辜。
宗法严厉,大家容易养成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思想。
不过乡村生活缓慢,周而复始一件事,种田种地,与世无争。平田的周围荒地,逐渐被垦做了菜地。不仅供自己吃,吃不完的,还可以挑到街上卖。
有了买卖,经济逐渐活络。
养牛专业户、养鸭专业户、种菜专业户、养鱼专业户……循势而起。
年轻人更是开始出去,到广东、浙江、福建、江苏、北京谋生活、闯天下。
在外面的世界才可以建功立业。
这是平田人的信条,有本事出去,不要在窝里横。平田走出去的人,或大或小,在外面都有一番事业。
九o年后,平田院子开始瓦解。
青砖房子年久失修,有钱了,干脆推到重建,用的是红砖。
00年后,出去打拼的人挣了钱回来,也带了见识回来,那些青砖瓦房在他们看来,已经是落后的象征,跟自己的见识、要求和实力都不匹配,他们想把城市的建筑搬回来,四四方方,像立起的火柴盒子。楼上楼下,占天占地,干干净净,才匹配得了心里的现代化。
00年之后,平田院子开始崩塌。
盖洋房子的人,要不在旧地基上推倒重建,还厌恶门口的青石板巷子,不铺上水泥,不足以显示时髦;要不嫌弃,搬出来,在公路两侧建房。
笔直的永连公路两边,像建起了两堵高大的城墙。
在永连公路边没有田,也没有地的人家,就想法在乡道两边建设。
从00年到现在,二十年时间,平田的人围着平田,在外面建了一圈的“火柴盒”。
院子里明清时代的古建筑,就像雨打的残叶,在高楼的夹缝里,像一口浓痰。
巷子,还是那些巷子。
村却空了。
每次走在铺着水泥的巷子里,很长时间遇不到一个人。
哦,院子跟我一样,呆了。
那些新的房子,将会营造出怎样的一个平田,我不知道。
后人或许会认为,现在就是我们的历史。
即便这样,我心里还是满是不安和惋惜。最暖心的样子,如同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我说我是东干脚的人。
平田人立马纠正:东干脚的人,平田的人,都是一家人。
怎么改,怎们变,千百年的家族观念不会变,我们热爱家乡的情怀不会变。
这是唯一让人心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