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回故乡? 为看见中国的眼泪!(深度好文)
作者:刘娜
来源:闲时花开(ID: xsha369)
我们为什么要回故乡?
夕阳像个发光的煎饼一样,软弱无力地摊在光秃秃的枝头上。橘红色的余晖撒向辽阔的土地,把一块块青翠的麦田涂抹成墨绿的地毯状。
一大群从田间归来的喜鹊扑楞着翅膀,钻进满地枯叶又倔强挺立的杨树旁。冲向云霄的五六个鸟窝,硕大突兀又稳稳当当地搭在树梢上。
鸟窝下,那个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就是生养我的村庄。
村口的路上,佝偻着背的母亲,穿着方格子的大围裙,孤孤零零站在路中央,直到看见我们的身影,才笑眯眯地停止张望。
又一个年关。
我再次回到故乡。
—1—
父母·谎言
回到故乡,才感知到父母真切的现状。
到家后,我才知道父亲生了病,连续几天,高烧不下,呕吐不止,去了医院。
“你爸你是知道的,但凡能行一点,他就硬撑着,不会去看病的。”母亲嘟囔着,“怕你回来抱怨他,他才跑去输液。”
回来的前一天,我才和父亲通了电话,当时他是这样说的:“要是忙的话,就不要回来了,家里又没啥事儿,我们身体好,手头也有钱,你好好歇歇吧。”
离家20年,这样的话,我听过无数遍,也总结出一个真相:
你不回来,他们就都很健康。你回来后,才知道他们承受着怎样的病患和哀伤。
我去医院看父亲,推开输液大厅的门,就看见里面坐满了老人和孩子——过度输液,在乡土中国极其普遍,哪怕一场普通感冒,也要输上好几天。
无精打采的父亲看见我,先是一脸惊喜。还没等我找地方坐下,他就挥舞着皴裂的大手,开始撵我:“你来这儿干啥呢,到处都是病号,你赶紧走,现在就走……”
为了不惹父亲恼火,我站在卫生院外面等候,看村庄一点点被夜幕包裹,愈发冷清萧条,沉默寂寥,和记忆中的年关,不太一样。
记忆中,每到年关,村中老少,聚集一起,杀猪宰羊,买鱼割肉,叫卖不断,鞭炮时响:
忙活的大人,奔跑的孩子,热闹的村庄,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现如今,外出打工的壮年,扎根异乡的学子,唯有年根儿才能回来。只剩留守在家的老人与孩童,日复一日地守着老树和麦田,迎接破晓与暮光。
哪怕年关,也是一样。
又或者,鲁迅先生早已洞察了一切,才在《故乡》中如是写道:
故乡本也如此。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
—2—
生死·疲劳
乡下的夜晚很黑,灯光很暗,星星很亮,狗叫声传得很远。
每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父亲总要陪我拿上礼物,到所有宗亲家里坐一坐。这件费时费钱的老传统,正被年轻一代抛弃,唯有父亲还在固执地坚守着。
父亲少年丧父,就把他的叔叔当作父亲。
父亲的叔叔,也是我的爷爷,今年87岁了,跟着二儿子生活。尽管,儿孙们都算孝顺,但生计和梦想,还是让他们无暇照料一副衰老患病的躯体。
两年前,爷爷患上了前列腺癌。手术后,原本力大如牛、乐观开朗的他,终日身上插着导尿管。
这对于一个爱面子的农村老人来说,是残酷的羞辱。爷爷不愿再到人群中去,终日躲在自家小屋里,逐渐枯萎消瘦。
但,这个年关,在小屋昏暗的灯光下,站不稳的爷爷,还是一眼认出不再年轻的我。他不停地唤着我的小名,念叨着那必然到来又不忍猝读的命运:“娜妮,我不行了啊,就要走了啊……”
我握着爷爷颤抖冰凉的手,如同握着一个灵魂的恐慌和绝望:
奶奶早在20多年前就离开人世,村里一同挨过饿、打过牌的老伙计们,也都相继走了,惟有床头柜上滴答作响的老钟表,和床前整盒整盒的抗癌药,陪爷爷度过一个个痛苦难捱的白昼与黑夜。
“活得太久,净给儿孙添累赘啊。”
爷爷落泪了,别在腰间的尿袋,不知何时垂落到地上。但他拒绝我的帮忙,固执地用哆嗦的双手别了好几次,终于把尿袋归到原位。
就像,重拾他弄丢太久的尊严一样。
然后,他长出一口气,像安慰我们,也像宽慰自己:“都要死的,莫怕,莫怕……”
我不知说什么,就只好握着他干枯黝黑的手,在弥漫着苦药味和老人味的房间里,沉默,久坐。
回去路上,黑暗中,我悄悄挽起父亲的胳膊。
爷爷和父亲,让我想起阎连科在《我与父辈》上写的那句话:
无论你一生都守在一块土地上,还是你必须离开土地闯到哪儿去,命定的事情是不能违抗的。
比如,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
比如,被土地孕育的我们,终将回到土地里去。
—3—
房子·爱情
娶亲,是人生头等大事,也是乡村第一难事。
推开堂叔家的门时,婶子和堂弟正在激烈争吵。
“太笨!连一个女孩子也骗不到手!”婶子气愤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人家非要城里有房子!”堂弟耷拉着脑袋说。
“你这个傻瓜,你就不会说有,就说正在买……”婶子继续辱骂。
“人家说要现房!现房!现房!”堂弟恼火地重复着,就像在诅咒房子。
如很多故乡青年一样,读书不用功的堂弟,早早辍了学,外出打工,晃荡几年,并没挣到什么钱。
为给堂弟娶亲,50多岁的堂叔整年在外奔波,用一笔笔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把老屋换成新房,把拖拉机换成小轿车,但依然赶不上农村婚恋流行的脚步。
相亲无数的堂弟,24岁还没有订亲——这在农村,已属不好找对象的大龄青年。
先前计划生育国策的实施,让重男轻女的乡下,男女比例严重失调:90后男青年特别多,同龄女孩子特别少,有女儿的人家门槛都特别高。
除了彩礼、家电、轿车,城里有套房,已是乡下人结婚的标配。
为此,我的父老离开故土,打拼他乡,透支健康,拼命挣钱,像比赛角逐一样,去追逐县城的房子——
房子象征着女人、后代和兴旺。
远离乡村和底层的人们,可能会像作家刘瑜老师那样,如是发问:
那么,爱呢?
我的父老乡亲不会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
在被侮辱被损害中谋生的他们,只看见一个残酷的现象:别人能买起房,你买不起房,就娶不到新娘。
这,就是眼下乡土中国的爱情故事。
—4—
闰土·梦想
不必悲观的是,那片土地上,也有人正试图摆脱父辈的愚昧和偏见,重建自己的家园和王国。
在村小学的马路上,我和一位小学同学偶遇。她开着汽车,摇下车窗玻璃,大笑地喊着我的名字。
那一刻,童年的如歌往事,被寒风一一唤醒,清晰如昨,温暖如春:
我们曾一起踩着雪泥去上学,因为泥太黏,鞋太破,腿迈出去后,只拽出光脚丫子,鞋瞬间被泥吞没;
我们曾一起在放学路上,边背着花书包疾步走过坟场,边讲着鬼怪故事吓唬对方;
我们还曾在麦苗抽穗、菜花金黄的时节,掐菜薹、薅茅草、采野花,追逐打闹的笑声,穿过树林,传到很远的地方……
后来,我在父母庇护和兄妹支持下,读书求学,远嫁他乡。而她为减轻父母负担和供养兄妹读书,过早辍学,去了南方。
努力和奋斗,并没有淹没一个善良无私的人。
打工数年后,她回到故乡,在塑料大棚里种蔬果,在村头建了养殖场,买了汽车,买了房。
“转眼20多年,我们都变了样。”她轻轻捶打着我的肩膀,我笑着回握着她的素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说话的间隙,我的孩子和她的孩子,早已自来熟地玩起卡片和玩具枪。
真好。
她没有沦落为鲁迅笔下的闰土,我们的后代也没有隔阂地“一气着”。
又想起先生的话:
是的,这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
这故乡,本也没有希望,做梦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希望。
—5—
故乡·远方
回城的那个早上,朝阳像个大个儿的柿饼一样,在红色的云霞中冉冉升起。
麦苗上的露珠被凌晨寒气冻结成冰滴,像土地结出的钻石,闪耀着晶莹的欢喜。
麦田旁宽宽的土河,不急不徐地流向远方。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朝阳滚进水中闪着温煦的光。
调皮的孩子,抓起一把又一把石子砸向水面,激起的粼粼波纹,就像这片土地转瞬即逝的一圈圈年轮一样。
痊愈的父亲把白面、鸭蛋、香油和青菜,给我装满后备箱。佝偻着背的母亲,边向我挥着手,边小声嘟囔:“每次回来,都像打仗一样。”
我看着倒车镜里渐行渐远的父母和村庄,一遍遍咀嚼着母亲的话:
是啊,每次回来,都像打仗一样,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我们这些扎根异乡的游子,拼尽全力逃离村庄和土地,挣脱父母和乡亲后,总要一次次地返回这里?
为什么我们要站在这片土地,才能用手脚和眼睛、所见和所思,去完成过去和现在的和解、初心和未来的衔接?
为什么我们知道故乡的落后和残缺,父母的谎言和短见,依然会在城市的夜梦里,想念它的麦田和河流、朴厚和情长?
因为,我们是父母和故乡的孩子,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这里的颜色和底色。
哪怕年少气盛的我们,曾以叛徒的身份试图和这里的一切对抗。到头来,阅尽沧桑的游子,都不得不以重返的姿态,向故乡投降:
故乡没有我们仍是故乡,而我们没有故乡就不再是我们。
所以,我们才一次次回来,一回回逗留,一场场追问后,再一趟趟出发,一次次远航。
就像电池耗尽的手机,回到插座上。也像迷路的羊羔,回到羊群身旁。
是的。
回到故乡,回到父母身旁,才能摸到双亲的病患和哀伤。
回到故乡,回到生命之里,才能遇见生死的深邃和苍凉。
回到故乡,回到底层人群,才能明白乡土的现实和悲怆。
回到故乡,回到出发原点,才能懂得闰土的奋斗和梦想。
回到故乡,回到生养你的地方,才直面内心的贪婪,抑或觅得觉醒的力量。
回到故乡,回到繁华盛世的褶皱,才看见中国的眼泪,还有滚烫不屈的希望。
所以,如果可以,请回到故乡,回到父母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