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遇见一个有点奇怪的女人。
后来的人,若你有幸看到这里
懂得识字、读诗,甚至思考
请听我说,无论如何,什么年代
都要保守秘密,至少有一桩
比如你的名字、爱人,或者花朵
因着秘密的缘故,人类所以为人
而非动物、机器,雕塑或其他
请你一定留住眼泪,哪怕痛苦
请你一定留住灰烬,哪怕焚书
——《地球琐事》
我那天遇见一个有点奇怪的女人,她没有信息码。我刚出地铁站,就看到她茫然地站在那儿,想要问人,但是又有点紧张。
“进不了站吗?”
“是的。总是提示我请展示信息码,我把手机上的软件都试过了,还是不行。”
“现在已经不看手机了。”
“抱歉,我刚来京,那请问什么是信息码?”
“所谓信息码,其实就是一个储存了你个人信息的条码,你以前看过展览或者演唱会吧?对,就是像那种蓝色墨水盖的章,只不过信息码的墨水盖上去了以后很难洗掉。你知道,现在是高信息化时代,一切讲究效率。在脖子后盖了这个信息码以后,再用眼镜上的扫码功能,一看就能知道我们的基本信息了。”
我侧过头去,向她展示脖子上的信息码。
“把你的眼镜开启,打开扫描功能,试试。”
我和她说。
她的全息眼镜倒是用得挺熟练,刚扫描完,她就笑了。
“原来是这样。你的主页很有意思。”
她应该看到了我的信息栏主页的那些动态表情,那是我故意设置的。我今年四十多岁,以前认识的朋友几乎都失去联系了。想要认识新的朋友,就得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有活力些。
“如果有感兴趣的信息,全部保存下来就行。我不介意的。”
“好的。”
她一边敲击耳边的按钮,一边保存着我的信息。
“什么都能保存吗?”
“是的。不过有些信息需要权限。你无法浏览。”
“我看到了,'知识体系’、'社会活动’……是有几个地方没法进入。”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口头上和你说。不过现在这个年头,已经没人用口头说的方式了,信息码更快捷嘛!而且嘴上说的和脑袋里想的可不一样,现在嘴上的真话是越来越少了,但是信息码里的东西都是真的。一般人还没有在脑子里骗人的能力。”
“不用麻烦啦,谢谢你。”
“没事。”
“很高兴认识你,感觉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笑着说,关闭了眼镜,因为微笑的缘故,眼睛里仿佛有秋水流动。也许是很久没那么近距离观察过没有戴眼镜的人,我隐约感受了一些以往的心情。
“很久没人这么说过我了。我还以为大家都变得无趣了。”
“所以你没有信息码吗?”
我看向她的脖子,被黑色的长发覆盖着。我突然很想要拨开看一眼,但我忍住了。
“我刚来京,还没来得及去输入信息——去哪儿办?我是说,哪个部门?”
“当然是去医院,脑科。你不要担心,只是去做一个基础的扫描,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做完以后很多事就方便了,一劳永逸。”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查着手机。
“找附近的医院吗?我知道最近的医院。我可以带你过去。”
“不用啦。我在找附近吃东西的地方呢!啊,好饿啊。吃点什么好呢?”
她滑动着手机屏幕,全情投入的样子,嘴角不时浮现出笑意。那是一种过去年代里才有的笑容。现在的人已经不会为了好吃的而那么认真地挑选了——我们有信息码,想吃什么,脑袋里一想,就自动下单了。
我站在一旁,觉得有些尴尬。
“唔,那我先走啦!”说着,我迟疑了一会儿,又问了她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秘密。”
她突然说出这个词来,不知道为何,烈日炎炎,仿佛突然有一道闪电劈下。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我甚至觉得,这个词突然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秘密,多美的词啊。雾非雾,花非花,若隐若现,似假还真。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现在居然还有有秘密的人呢!她的名字,她的年龄,她的喜怒哀乐,她会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呢?”
我脑袋里飞快地掠过一连串问题。
“啊!黄焖鸡!这里居然有黄焖鸡米饭!”
她看上去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声音里却有那种十七八岁的雀跃。地铁口人来人往,她匆匆忙忙地跟我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很快就消失在了马路对面。
“叮!”
耳朵里传来熟悉的女声:“小域无人机提醒您:你点的黄焖鸡米饭正送往家中,派送时间大约3分钟。”
我知道,我那天并不想吃黄焖鸡,不过,我已经懒得和系统纠错了。
音乐:文雀
图片:MONO 诗文:李倦容
2019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