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思微:都是被单惹的祸
漳河往事之一
都是被单惹的祸
作者:七平思微
在江西省宜春市的中部,有一条蜿蜒的河流,它是赣江的一条小支流,名叫漳河。河面不宽,由西向东缓缓地流着,似一位宽容睿智的老人,包容着荡涤着沿河两岸的事是人非。当她流到我们村南的洼地时,悠然地停下了脚步,弯弯绕绕地围着这个四乡八里出名的大村子转了半个圈,然后在村子的东头形成一个大水湾,再折头向东北而去。
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活在黄土地的中国农民们走过了大跃进大炼钢,经受了三年困难时期的考验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虽然饥饿的裤腰带不用勒得那么紧了,但要解决温饱问题,还是比较艰难的,更不要谈穿着打扮了。
夏天,村子里哪个人不是用一双赤脚来回丈量着熟悉的大地?谁的脚没有闻过草地的芳香品过泥泞的松软尝过砂石的滚烫,甚至荆棘的锋芒?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十岁以前的夏天基本上都是光脚走天下——直到十岁那年,我的一个从未谋面的表哥来我家,给我买了第一双凉鞋为止。在那酷热的暑天,我踮着一双小脚,跳跃式地走在晒得发烫的砂石路面的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我是家里老闺女——七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所以秋冬的鞋子四季的衣服就只有继承革命传统,专捡姐姐们小得穿不了塞不进的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那个时候我最熟悉的名言警句了。
衣服还好,大一点没关系,能遮羞保暖就行。鞋子就有点让人挠头了,姐姐们穿过的鞋子,当轮班到我脚底时,绝大多数已经是变形露脚指头的了,我要穿住它们还得费尽心思。长了的大了的塞点棉花或稻草倒是暖和实用,可那露脚指头的就麻烦啦,走着走着,稻草跑出来了!
娘一直认为“勤俭持家是女人之根本”,但凡女人都得会各种针线活。二姐和五姐经过娘的教导,在几千人的村子里纺纱织布是数一数二的,一家老小的衣着被褥全靠她俩,家里那架纺车那台织布机就是她们的舞台。每天晚饭后,纺车“咿咿呀呀”,织布机“吧嗒吧嗒”,她们就像乐师在演奏着华美的乐章,给困难的家增添了无尽的生气。其他姐姐的鞋底袜底纳得也是出类拔萃,唯独我不给娘争气,小时候的我个子小手却像大男人一样不灵巧。
为了教会我做布贴、纳鞋底袜底、补衣服,娘可没少费心思,而我偏偏不上道,不是针脚忽疏忽密,就是时时断线打结,或者时不时将手指扎破。至于纺纱织布的活儿,娘更不敢让我上手了,用姐姐们的话说,我纺的纱是“人见人想哭,狗见狗跑路”;织布则三下两下找不到梭子,织出来的布稀稀疏疏拿去做个渔网或许可以,做个汗巾都不够格。让娘又着急又心疼,常常叹着气说:“你这不会那不会,光会念几句书有啥用?娘老了,你以后怎么办呀?”
受娘影响,小小的我也常常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命运忧虑,一有机会就想锻炼自己。
有一次放学回家,见娘正坐在巷子里补被单,我自告奋勇地要帮她。娘赶着做饭,就把手里的活计递给我进屋了。
我怕又补得皱皱巴巴,被娘说道,就把被单铺在膝盖上,摩挲得平平的,再沿着娘补的线路小心走过去。为了表现一下,让娘开心,我坐在小板凳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缝着,虽然针脚不是很均匀,但密密麻麻结结实实 ,直缝得脖子发硬小手酸痛,总算大功告成。正想站起来跑回屋去向娘请功。呀,槽糕,我把被单缝到裤子上去了!
被单又长又大,我是不可能拖着它进屋的。情急之下,我拼命地拉着扯着,可那棉线太结实了,剪刀又不在身边,只得扯长脖子喊:“娘,快来救我!”这下可好,被我喊来的不仅是娘,还把邻居伯母婶子喊出了好几个——她们都以为我又掉门前的水沟里了。
我们家住的房子地势低,是土改时没收了家里的大房子后,村里拨给我们一家栖身的一间旧房子。临近好多家的生活用水和雨水都从我家门前流过,非常潮湿。父亲就在门前挖了条水沟,宽五六十公分,深大概也有七八十公分吧。沟里多数时候流水不断,下雨天更是哗啦啦地流着不停,不过水不深,一般只在大人腿肚处。父亲在上面隔了块青石板,当作一家进出的小桥。
沟里的水直通不远处的池塘,春天涨潮的时候,偶尔有些小鱼小蝌蚪逆流而上,倒是给我单调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三四岁时,我曾被比我大一岁的外甥推进去过一次。那时候我家还是“黑五类”,邻居们避之不及,听到动静也没人出来救我。父母都不在家,我人矮爬不出,生生站在沟里哭了一两个小时,直到五姐放学回家。
惹事的外甥吓得逃走了,等爹娘收工回家,哪里顾得了我,赶紧去找他。到天黑也没找到,黑咕隆咚也不知去哪里找,一家人不敢合眼,坐着干着急。半夜姐夫过来报信,说孩子被亲戚送回家了。原来外甥想逃回自己家,走半路天黑了不敢走,就在路边一个村子人家草垛里睡。睡着睡着怕了,放声大哭,引得那个村里人围过来。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我另一个姐姐刚定亲的婆家住这个村,三问两问发现是亲戚的儿子,赶紧送回去。
邻居们跑出来看到我这滑稽的一幕,都忍不住放声大笑。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第一次看娘那样开心地笑,虽然我窘得满面通红,但也傻乎乎地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娘一边帮我剪断棉线,一边给我们说了个笑话:说以前有个笨女孩,不会做手工,嫁到夫家后有一次缝被子,钻进被子找顶针,忘出来了,继续缝,结果把自己缝进去了……
我们大家都开心热烈地笑起来。
娘嗔怪着说:“你这点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噢?”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不久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这个笑话了,版本是我补衣服把自己缝裤子里出不来了!这下可好,村里的男男女女碰见我都笑个不停,还学娘的口气说:“你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噢!”
唉——都是被单惹的祸!
时光不老,韶华易逝,一晃四十来年过去了,当年的老屋、水沟、纺车、织布机已然没了踪迹,但它们却融进故乡漳河清凌凌的水里,一直在我梦中激荡……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