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张伟:老舅

老舅

张伟

那年老舅在一个小区看大门,恰好女儿也在这个小区学画画,一天去接女儿,顺路给老舅带了一些柿子。

看到我来老舅很开心,眉毛眼睛都笑开了花。

“外甥女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想吃点什么,老舅给你去买。”在老舅眼里,我永远是他那个长不大的,需要人疼,需要人照顾的外甥女。

“不用麻烦,来看看您,给您拿了几个柿子。”看着老舅日渐苍老的脸庞和那双被寒风吹得红肿干裂的手,我的心如同打翻了调味瓶:苦辣酸咸——不知什么滋味。

“好,这个好,老舅就喜欢吃这个。听人家说吃这个柿子的蒂对我的身体有好处,你们吃的时候记得把这个给我留着啊。”老舅老实不客气地说。

老舅性子直,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的。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您要是爱吃,回头我再给您拿,家里还有。”

“不用不用不用,这都吃不了的!”听我这样一说,老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阻拦着,因为过于焦急,脸都涨的有些发紫了。

放下柿子,张罗我坐好,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老舅才得空在我对面坐下。

“家里都挺好的?你爸身体还行?”

“都好。”

“没事让他多出来溜达溜达,一个人老在家呆着也不好。有时间让他去我家住两天,我陪他喝酒。”

“行!”

“你先坐着,老舅出去有点事。”椅子还没坐热,老舅又站起来忙忙乎乎地说。

我想或许是由于我在这耽误了他的工作,忙也站了起来:“您有事先忙去吧。”

“行,你坐着。”老舅匆匆忙忙出去了。

老舅一走,偌大的值班室立时显得愈发空旷与冷清。已经将近十二月份,这间屋里竟然连个炉子都没有。

我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衣服往紧拉了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望着外面出出进进的居民,不自觉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姥姥一共生养了四儿四女八个孩子,母亲在姐妹里排行第二。这八个孩子当中,老舅和母亲的感情似乎是最好的。

虽然比起别的姨来说,母亲嫁得算远的,但是每年过年老舅一定会早早地就来我家拜年,有时还会给我买来新衣服和漂亮的头花儿,对于儿时的我来说,那是非常快乐和值得期待的时刻。有了什么时鲜的水果或者不常能够吃到的好食物,老舅也一定会第一个想到我家。

刚开始流行自行车那会儿,老舅就买了一辆。

“走,上车,老舅带你玩去。”

坐在老舅崭新的“永久”二八自行车上,随着老舅的奋“蹬”向前,看着身边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小女孩儿,而老舅就是天下最英俊潇洒帅气无敌的大英雄。

那时老舅的肩膀多么宽阔,多么厚实,甚至可以驮着我看完一整场露天电影。哪像如今,腰板不再那么挺拔,背也有些驼了。

老舅当过兵,开过推土机,人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汉子。

可就是这么硬朗的老舅,如今也一年年一步步走向衰老,走向那条谁也无法更改和逃避的道路。

前两年老舅出去和一位战友喝酒,晚上回来的时候自行车出了毛病,忽然没有闸了,把老舅从一个很大的坡上摔了下来,险些送了命。

我买了东西去看老舅。

大冬天的,为了省些煤钱,老舅待在没生暖气的厢房里,盖着厚厚的被子。虽然烧着炕,但屋子里还是冷的让人伸不出手。

老舅没去医院治疗,这么厉害的伤,就自己从医务室拿点消炎止疼药扛着。

“老舅,这可不行,现在这伤要是不养好了,将来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我有些气恼。

“没事,你老舅身体棒着呢!就擦破了点皮,养几天就好了。”老舅逞强道。

老舅哪都好,就是犯了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仅如此,因为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为了显示自己身子骨硬朗能干,老舅伤还没好利落就硬强着下地干活儿,拎水擦玻璃,打扫屋子,清理院子,完全忽略了自己是一个有伤在身的人。

果不其然现在坐下了毛病,刮风下雨就浑身疼,腰也没养好,干力气活吃不上劲。

他的要强还表现在过日子上。

虽然儿子在北京买了楼房,在县城也有楼房,老舅和舅妈还是花了不少钱把家里的房子给儿子装修的奢侈豪华金璧辉煌,就算儿子儿媳不常回来,看着宽敞明亮的家,老舅还是满脸的喜悦与自豪。

有人劝老舅:“别上班了!差不多得了,儿子不少挣,该歇歇了。”

“那还行,还得给我孙子准备呢。”老舅颇有些骄傲地说。

比这还要寒冷的冬天,母亲住院那段时间,老舅每天往医院跑,给母亲买吃的喝的,有时是盒饭,有时是水果,有时也许只是几根冰棍。

用老舅的话说:“无论二姐想吃什么,要什么,只要买得到,我一定给送来”。

一天早晨天还没亮,老舅就推开病房门进来了。

只见他穿了一件厚厚的绿色军大衣,戴着一顶老式的军用棉帽子,脸冻得通红。

一股凛冽的寒气随着老舅钻进屋来,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降低了许多。

顾不上脱掉大衣,老舅就忙着把紧紧搂在怀中的一个还带着体温的保温桶递给我:“赶紧叫我二姐起来吃,趁热。我两点钟就起来熬上了,怕糊了,一直没敢合眼,可烂乎了。”他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跺着双脚,搓着僵硬了的双手。片刻后才费力地脱下大衣,摘掉帽子。

只见一缕缕热腾腾的雾气从他的头顶升起,弥漫着,膨胀着,终于消散于无形。

而一条条小溪则沿着他那有些稀疏的头顶缓缓流淌下来,穿过额头,鼻梁,鬓角,脸颊,向颈项处汇聚而去。

我的眼睛温热了,一颗心也霎时间被洇湿洇透。

我招呼老舅坐下,去唤醒还在睡着的母亲。

老舅是急性子,终究坐不住,一边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汗水,一边快步走到床头亲自掺扶起母亲。看着母亲坐起来大口地喝着他亲手熬好的豆粥,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尽的满足与喜悦。

母亲喝完粥又躺下休息,我去洗刷餐具回来,老舅就忙着要走。

“您先帮我照看着点,我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我想去给老舅买些早饭。

老舅一定猜到了我的心思,硬把已经走到门口的我拽了回来。“老舅这就得走了,要不上班该迟到了。”

他又穿上那件旧棉衣,戴上帽子,把帽檐拉得低低的,将自己全副武装好后对我说:“你就别出来了,把我二姐照看好就行了。”说着,兀自出了门,并且顺手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很快,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就一路响着渐渐远去了。

我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缝。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不大,不疾不徐的,整个世界便被这雪覆盖得神圣而庄严起来。

片刻之后,我才看到老舅的身影。

在雪花飞舞间,只见他快步向前走着,但是已经明显不像年轻时那样矫健迅速,甚至因为路滑而不时有些趔趄。

天气应该很冷吧,老舅时不时地还要缩缩脖子,向上立立大衣的领子。

我的眼睛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终于,老舅找到了他那辆早就破烂不堪的二八自行车,从大衣兜里摸索出一双有些破旧的针织劳保手套擦了擦车座子,戴好,蹬着自行车一路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我的老舅,他真的老了!

直到老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漫天纷飞的雪花中,我才掩上窗帘回过身来。

“你老舅走了?”我以为早已睡着了的母亲忽然头也没转地问我。

“走了!”我低声回答。

随后,整间病房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大约一个月后,母亲就过世了。

母亲弥留之际,亲戚们都陪在母亲身边。老舅也来了,向单位请了假。他通常是从不请假的。

老舅坐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一声不吭,就那样低垂着头,坐了一整晚。

母亲被医生宣布已经死亡时,我的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老舅也哭了,他哭的声音很大,像个孩子。男人里只有老舅那么大声地哭,别人只是默默流泪。

有人劝说老舅:“小点声,这是医院,别的屋里还有病人。”老舅才强忍住哭声,低声啜泣。

在火葬场,母亲被推进去火化了,老舅一个人孤零零呆怔怔地站在那儿,让人感觉是那样悲伤与无助。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老舅那一刻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

我想,老舅那时的想法,我是懂的。

老舅一向爽朗大方,然而有时也是羞涩的。

母亲一周年,亲戚们都来了。

吃饭前,老舅把我叫到一边,嗫嚅了半天,才吭哧瘪肚地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老舅这些日子手头有点紧,外甥女别嫌少,替我给二姐买两张纸吧!”

我知道老舅前些日子出了一次车祸,事情还没解决完,可能要花一大笔钱,就把那一百块钱给老舅塞了回去:“老舅,您人来了就好。”老舅又把钱塞到我手里说:“拿着,不拿老舅要生气了。”

这就是我那淳朴的老舅。

正胡思乱想着,门一开,老舅回来了。

只见他红彤彤的脸上挂着一丝顽皮而略带胜利的笑容,一只手里还拎着一个装满了各种零食的大食品袋子。

“外甥女,来,吃!”老舅笑呵呵地说。

我佯装生气:“您外甥女都多大了,还吃这个?”

“嘿嘿,多大了也是我外甥女呀!”一向不擅言辞的老舅居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

“您呀,还是拿回家和我舅妈一起吃吧。”我玩笑着推辞。

“那还行,给你买的。”

正推让着,女儿下课出来了。

“正好,拿回家给孩子们吃吧。”这回老舅终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我憨厚朴实的老舅;我热情善良的老舅;我大方羞涩的老舅;我可爱顽皮的老舅;虽然母亲离去了,但您依旧并且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依赖最信任的亲人。

原鄉書院回顾,点击可直接阅读


2016年年度优秀作品

2016年原鄉書院月度优秀作品

原创优秀作品(2015年度)

原鄉書院总目录


名家专辑快捷阅读,回复作家名字即可


毕飞宇|陈忠实|池莉|曹文轩|迟子建|格非|冯骥才|韩少功|贾平凹|老舍|李佩甫|李敬泽|刘庆邦|沈从文|苏童|三毛|铁凝|莫言|汪曾祺|王朔|王小波|王安忆|徐则臣|余华|严歌苓|阎连科|史铁生|张爱玲|张承志|


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川端康成|马尔克斯|卡佛|福克纳|卡夫卡︱卡尔维诺


国外名家作品合集,回复“合集”,便可快捷阅读

(0)

相关推荐

  • 【河南】《智泉流韵》特邀作家张雁群原创散文《尘封的记忆》

    尘封的记忆 张雁群 记忆像一坛酒,时间越长,香味愈浓. ----题记 一 我敢说所有的男人在他了解到男女有别,有了潜意识的性别之分后,即不再是童言无忌的年龄,此时会从内心深处对异性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 ...

  • 【母亲节专题正文11】| 张清:母亲的伤疤 ——仅以此文献给天堂里的母亲

    更多精彩,请点击上方蓝字关注我们! 凡参赛必加微信:shuai_pengju     母亲的伤疤 --仅以此文献给天堂里的母亲 文/斯水若愚 母亲离开我已经很多年,但她的音容笑貌一直活在我心里,尤其是 ...

  • 戒烟日记(279~295)

    戒烟日记279 2021.2.24     农历正月十三    周三    晴     戒烟第279天 下午二舅和二妗子来看母亲,二姐也过来了,她们正好在门口遇见.我下去接的时候,二舅他们刚从底下便利 ...

  • 任惠娅 || 老舅

    老舅 文|图 任惠娅 老舅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八十有九.三年了,说三道四也轮不上我,可老舅一辈子老爱说这句话:"我是你老舅."没错,他真是我亲舅.老舅排行老三,是我母亲的大弟,老外 ...

  • ​怀念我的婆婆

    怀念我的婆婆 -- 婆婆逝世十周年祭 作者:熊良媛 图片:网络 婆婆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原以为时间会冲淡离愁,可我最近愈发的思念她了.我想,是该写点文字,重温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平淡却宁静祥和的日子,慰藉 ...

  • 【滋水 · 散文】 刘少青: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饿

                     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饿                        文/刘少青        少年时代抹不掉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饿!        我出生在六零 ...

  • 【第三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老哥·老妹/董玉秀

    看到这个视频,我想起来母亲81岁那年,正好闰月. 农村有个说法:闰月钱,使不完.就是闰月的那个月,闺女去给已故的父母上闰月坟,烧的纸钱是花不完的.所以父母故去的,闺女都去给上闰月坟. 我好像听母亲感叹 ...

  • 姜民:高考随想曲

    高考随想曲 姜民 "现在我们家里第三代高考已经全部考完,要等第四代我们的孙子辈高考了!这多亏老爸老妈教子有方,辛辛苦苦把我们两代人培养成才!"看着我们家第三代年纪最小的高考生侄女在 ...

  • 就读这篇 | 张伟:幸福是一种习惯

    幸福是一种习惯题 张伟 一只流浪猫,被女儿如获至宝地捡回家.洗澡.吹风.美食.拍照,千娇万宠地溺爱着,睡觉的时候都要搂在怀中,不舍得放手. 邻居说,这么大的猫养不住的,迟早要跑. 可是,一天天下来,非 ...

  • 就读这篇 | 张伟:童年趣事

    童年趣事 张伟 我的童年是体弱多病的,我的童年是荒诞不经的. 儿时的我身体不是很好,虽然比不上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也是接长不短旧病才去新病又来,稍有些天寒露冷就会头疼脑热.尤其是不争气的扁桃体炎,每年 ...

  • 山中孤云:我是天边一缕云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我是天边一缕云 山中孤云 我是天边一缕云,永远带着云的悲哀,寂寞是流浪的笙歌,忧郁是漂泊的色彩,轻轻的来,轻轻的去,轻轻如深山里,无言的花落花开. 我深深眷恋 ...

  • 李芙:荒火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荒火 李芙 刀耕火种是很远古的生产方式,但在故乡却沿袭了很久,村民们将这种方式演绎得很玄妙,带着某种祈求在草地上燃烧. 每当布谷鸟衔着春天飞来的时候,村民们便 ...

  • 王文兴:炊烟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炊烟 王文兴 炊烟是乡村的标志,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有静谧的村庄,坐落在一幅写意的水墨画里,定格在记忆的天空.炊烟是乡村的眼睛,越过一座山峦,穿过一片森林,浓重 ...

  • 韩芬:冬日感怀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冬日感怀 韩芬 现在的窗外,在我不经意间,又下起了雪. 爷爷去世将近两个月了,我时常能梦到他.我猜他一定是想我了,挂念我一个人出门在外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回想 ...

  • 王学仁:雪落甘南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雪落甘南 王学仁 雪落甘南.枝桠上的霜白,在毫无征兆的夜晚,悄然出现.浩渺天地,我平生深沉的祈愿,于无可奈何的不知疲倦里,盖过素白的屋瓦琼枝,浸染远近诸山,把 ...

  • 张维新:感悟真诚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感悟真诚 张维新 那一天,遇到你,淡淡的聊了起来,偶然间发现你眼中有种奇异的东西,一闪一闪的,烁着光,坚定而又温柔,一下子摄住了我的心,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叫做真 ...

  • 山中孤云:秋天的叙事 | 就读这篇

    原鄉書院 高品质文学平台 你的移动图书馆 秋天的叙事 山中孤云 之一 我跌坐在秋的深处,野草丛生的田埂,这些疯长的野草比稻子还高.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我低着头,我低着头想我的那些远行打工的兄弟们:城市的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