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 | 高丽君:雨天的叶子(下)

雨天的叶子

作者:高丽君

走马灯一样,叶子在城里,换过很多工作。餐厅服务员,楼道保洁员,家政服务员,商场导购员,超市收银员,无论那种工作都不容易,辛苦劳累不说,钱不多是重要原因。丈夫在工地上干,和水泥,修电路,抱砖瓦,推车拿工具,哪里需要他就去哪里,一样脏累差。

经过选择,叶子决定去贩菜。城里没有了山,没有了开阔的土地,没有了屋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猪和鸡,也没有了地椒子香味,但有蔬菜批发市场 。凌晨四点多,她赶到市场,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新鲜的蔬菜被搬上三轮车,洒上水,脆生生地嫩,看有看相,卖有卖相,低头闻闻,似乎闻见土地味,这味里就有孩子奶奶和母亲。天亮了,骑着车满城转悠,或者到几个大小区门口去吆喝,倒也自由,只是要躲着城管。本事都是练出来的,叶子暗想,我现在的本事又岂止是躲躲城管?

城里的夜晚,照例灯火通明,灯光射在那些镶嵌着毛玻璃的高大楼房上,满世界金碧辉煌。叶子推着车回到出租屋,赶紧喝口水,洗手做饭。丈夫回来了,忙上炕躺着,说白天搬钢筋闪了腰,疼得呲牙咧嘴。租来的房子有十几平米,满地一个大炕,只能放一张窄桌子,除了煤气灶其他东西都摆在炕上。屋里偶尔来个人,他们就笑着说,上炕上炕,不然地上也站不下。

叶子边擀面边说,干活总要小心着,说了多少遍了。

丈夫闷着头,我知道呢,绑钢筋工钱高,今天我赚了130呢。他趴在炕上,说起工地上的笑话,谁谁睡觉打呼噜把其他人吵得一夜没睡,边说边学,夫妻两个说说笑笑。煤气灶上,滚开的水也跟着凑热闹,响个不停。

吃完饭,叶子也躺下来,真舒服。她叹口气,又开始算账。按我今天买菜的收入,一个月抛去吃穿用房租,如果咱能存500元,加上你的1000多,就是1500,一年将近一万六千元。这样的速度,五六年就可以还清所有欠账了。如果再多一点的话,还可以给家里添个洗衣机。奶奶老了,实在是涮洗不动了,家里脏地人看着心疼。

丈夫点点头,恩。要不,下个月先买个小洗衣机捎回去。冬闲了我跟着你也去买菜。不就五六年嘛,咱们还年轻。

还有,今天妈捎话了,说最近家里老鼠多,害地米面都放不住,让捎些老鼠药回去。奶奶感冒了,也要买点感冒药呢。

我明天就买了捎回去。你也要注意身体,明天少进点菜,早早回来。还有个我呢。

叶子感激地摸摸丈夫脸,依偎过去,躺在男人怀里,我知道。

男人就直了身子,有了小动作,喘气也粗了很多。

你看你,腰疼地胡叫唤,还事情多。

男人也笑了,哎,这身子,害地人想干个啥事也不行莫。要不,我去给咱抢银行,抢个十万,还清借来的钱就回家。家里大炕上,想干啥就干啥。

叶子睁大眼睛,你还想干啥?你咋还想抢银行了?

我们工地上常常这么开玩笑,就是开个玩笑莫。说着就迷糊了,一会儿工夫鼾声四起。

叶子笑笑,看着身边这个丑男人,替他拉了拉被子。如果一生能这样,自己觉得也很满足。“我经常望向远方,而且,真的相信自己是有远方的人”,暗夜里,忽然想起高考备战时的励志语,梦境一样。

日子过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钱是攒一点,还一点。除去母亲一场病花去了不少积蓄,其他还算正常。乡下的那个家,是白天努力时的动力,夜晚孤寂时的温暖。在城里,他们永远是蚂蚁虫子,孤独卑微。人再多,前边也是冷漠,后边还是寂寞。

彩铃就撵了过来说说话。毕竟小城里有个从小长大的姐妹也不错,两人因同样的处境格外要好。她还没结婚,在一个理发店打工,烫了头,浓妆艳抹,大大的两个耳环总让叶子担心耳朵被拽掉一块。

叶子,没有想到现在你和我成了朋友。她嘴里嚼着泡泡糖,翘着二郎腿躺在炕上。

叶子边擀面边笑着,我又不是城里人,一个村里的女子,还和你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在村里是人梢子,长得好穿的好,也不爱说话,还念着书,都说你是大学生的料,我们哪里敢和你比?你大对你太好了,我羡慕地呀。我大就不管我,问都不问一声。一个羊羔一把草,好容易自己长大了能赚钱了,他现在就天天要钱喝酒打牌。还说,我以后结婚陪嫁啥都没有,彩礼要六万。哼,等着给他六万。

叶子不说话了,眼泪淹了心,一滴一滴到面团上。

彩铃连忙说,我就是说说。看我这张嘴,对不起啊。总体上来说,你还是命大,看你男人对你多好,知足吧。

叶子点点头,用衣袖擦了泪。那倒是,当时就看上他老实听话。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我得管家。

恩。知道的,但他还真是个好人。现在的男人啊,几乎没一个好东西。

你见过几个男人就这么说话,也不怕闪了牙。

我嘛,见过的男人比你吃的糖都多。没有一个好人,有好人也是人家的。管他呢,给我钱就行。

叶子担心地劝,彩铃,你好好找个人嫁了过日子吧,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找谁去?农村人我死活看不上,城里人不要我。没有钱的我不要,有钱人不娶我。我嘛,先混着,积攒点钱再说。

有时候,她们什么都不说,坐在炕上看外面的灯光,听路上的汽车声,昏暗的15瓦的灯泡,映照着两个长长短短的影子。

秋来了。一天傍晚,夫妻正合计着去买个洗衣机,手机铃声格外刺耳,丈夫慌张张抓起,对方声音嘶啦嘶啦响起来。二叔喊,你们干啥呢?家里出事了,快回一趟吧。

大家浑身都抖了起来,说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二叔说,快回家吧,娃娃和你妈都出事啦。快回吧。声音急促而紧张。

叶子躺在炕上,眼睁睁看着天。

大雨哗哗下,孩子用红床单裹了起来,被停放在屋檐下。母亲被从涝坝里捞了出来,穿着匆忙买来的寿衣,停放在屋里。祖孙老人,一大一小,一起上了天堂。

人人眼睛流着泪,挤满了一屋。

二叔老泪纵横。叶子啊,都怪我,我们大意了。最近你妈又犯病了,天天到涝坝边溜达,我怕她出事让你二妈跟着。昨天倒是又好好的了,做饭洗衣服还说晚上准备烙馍馍。天都黑了才跑过来要开水,说娃娃有点发烧,喂感冒药吃。我还问家里有药吗,她说你们上次捎回来的还多,都在箱盖上……

二婶子哽咽着,我进门没多长时间,听见她大声哭喊。我们赶紧过来看,娃娃嘴里吐白沫子,已经昏迷不醒,抽搐成一团。我连忙问喂了啥药,她指给我看。你妈糊涂了,把老鼠药当成感冒药,喂给娃娃了……

你二叔赶紧打电话给你们,还打了朱大夫的电话。村里的人都来了,都说要送去医院灌水洗胃。等老朱来时,孩子已经没气了。人都忙着看孩子,谁也没有注意到你妈。后来我们四处找,你妈已经在涝坝里泡着了……

叶子躺着,冷冷地听着,身子一点也动不了,思维却很清晰,一个画面一个画面演电影。她想过自己批发的菜全部出手的样子,想过和短腿丈夫手拉手逛逛公园的样子,想过带着孩子母亲和奶奶吃火锅的样子,想过还完欠债买个电动车的样子,也想过孩子背着书包读书的样子,想过伺候奶奶母亲老百年(去世)的样子,想过以后日子平平顺顺的样子,还想过儿子考上大学圆了自己梦的样子,甚至想过在一座楼房里和儿子媳妇孙子包饺子的样子,唯独没有想过儿子母亲会忽然一起没有了。

丈夫老牛一样哞哞哭,她定定地看着老天,一点眼泪都没有。“深邃的天空,无法预测的未来”。不知哪本书上的句子跑了出来,这就是人人所说的命运?我的罪孽到底是什么?我前世做了什么坏事要在今世有这样的命,受这些的罪?父亲,母亲,孩子一个个离开,到底是前世命中注定,还是今生老天的惩罚?

她转过头,看见奶奶坐在土炕角落里。奶奶缩成一个黑疙瘩,怔怔地看着地上人,头发散了开来,白发乱蓬蓬朝天竖起,泥水顺着裤腿滴在床单上。奶奶刚才跪在泥水地里,村人硬抱炕上来的。叶子想,这世上,奶奶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而我也只有她一个了。

隔着窗玻璃看出去,铺天盖地的雨,除了黑还是黑,雨丝连成黑线。路灯照在院子里,反射着些许光亮,依稀照耀她所熟悉的一切:山形、树影和坍陷的院墙,弯曲的小路,村口的涝坝。她觉得另外一个自己从身体里跳出来,轻飘飘越过窗户,越过院墙,越过山川土地,直奔那黑暗处。那里,父亲慈祥的脸,母亲冷漠的脸,孩子圆圆的小脸,都瞅着她。她闭了眼,飞了过去……

奶奶摸索过来,抓住她的手,紧紧地,娃娃,老天咋不睁眼睛,阎王爷把我忘记了吧,咋不让我替换下娃娃呢?

奶奶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叶子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怕,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等奶奶没有了我才能死。

她翻起身,已然不再惊慌。命运不就是就想看看我会怎么样吗?那么,你来看吧!看吧!

火车喘着热气,低头负重进了车站。

叶子站在拐角处,面前是大大小小几个花包。彩玲涨红了脸,高跟鞋一歪一歪四处跑。你看好咱的包,我去找厕所。

叶子点点头,不管不顾坐在候车室地上。车站和火车上一样,散发出各种难闻味道,熏得人头疼难过。洪水一样来往的人,又让她紧张地浑身冒大汗,只好老老实实看着面前的行李袋。

彩玲赶回来时,满脸是汗,问她上不上厕所。

她连连摇头。彩铃,这就是上海?

是啊。我们已到上海了。叶子,你要忘记那个穷山沟,忘记那些事那些人,忘记你我受地罪吃地苦。来到这里,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也管不了咱,想干啥就干啥。

叶子默然。

我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生活下去,成为一个上海人。彩铃豪情万丈,边打电话边挥手,好像来到上海,在马路上就能捡着钞票。见叶子闭着眼不响应,忙问,你好着吗,好着吗?

叶子说,头疼,缓缓就好了。其实心里也想,都到上海了,为什么不好呢?现在好不好都要好,凭什么会不好呢?

彩铃不停打电话,四处张望。过了十几分钟,一中等个小眼睛黑皮肤的男人匆匆走过来,腼腆地笑了笑,说,人太多,没赶上上一趟公交。彩铃迎上去,介绍他们认识,这是我舅舅家老七,赵鹏。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叶子。奥,你们两个都是高中生呢。他从小送给了同心的一家人,随了人家姓赵,在外地读地书。

叶子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没见过你?那地方和他们只隔一座山。

出了车站,才发现外面下着雨。雨不大,打在身上脸上,柔柔细细,却冻得人心里颤。三人提着包,挤上了24路公交车。赵鹏说一趟车坐不到目的地,得中途转好几次。

公共汽车上人倒不多,售票员厌弃地看着他们,后面去后面去。天色已暗,三个人很快就没了话,在最后面的座位上挤作一团。夜里,似云非云一层层浓雾悬浮在空中,路上的灯光璀灿而温暖。眼前除了高楼又是高楼,晃得叶子晕,她闭了眼,恍如隔世。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如果工作好找,能赚到钱,自己是不是要留在这座城市,不再回家?

家,疼痛从心里钻了出来。叶子叹口气,梦魇般的日子不堪回首。二叔劝她离开,主动提出接奶奶到他家。娃娃,这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儿子养老人天经地义,不该甩给孙女。二婶子也亲自上门说了接奶奶到家的话。奶奶起先不同意,我哪里都不去,你大走的时候说让我守着这院子。后来还是勉强答应了,她人老了耳聋了但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她不忍心拖累叶子。

彩铃回到村里,英雄一样。我准备去上海打工,叶子我就带走了。村人点头称道,连彩铃妈都觉得女儿一向做事不稳,但这事的确做得好。短腿男人对彩铃带叶子出来打工也没有异议,只说,这家不能呆了,再呆下去叶子就和她妈一样了。家被锁了起来,他继续留在县城打工。两个女人两张火车票,一路颠簸到了上海。

下了车,赵鹏带她们过马路,沿着灰扑扑的楼群进了一小巷,然后说,到了。叶子抬头看,兰州拉面馆,正宗西北风味的大牌子。一胖胖的小伙子头戴白帽打声招呼,进了里间,很快端上了两碗拉面。

她们赶紧坐下来吃。几天没有吃饭了,饿得肠子似乎粘连在一块。这是自出门后吃的第一顿饭,其他时间她们都在啃干饼子就榨菜喝矿泉水。彩铃剜了一大块辣子,面汤都变成红色的了,辣地她不停地发出嗦嗦嗦的声音。

赵鹏抿嘴直笑,说,慢慢吃,没有谁抢你。今晚早早休息,明天带你们先转转,看看大上海,再说工作的事。这里找个活也不容易。

叶子便抬头说自己什么都能干,跑这么远,就是来打工赚钱的。

拉面的小伙子伸出头打量她一下,来了不想转转大上海?

叶子低了头说,嗯。不想转。我奶奶一个人在家,寄放在二叔家。家里门都锁了……

彩铃怕她伤心,忙用普通话说,不说那些了,到了上海,不说那山沟沟的事。那小伙子就说,咋有股醋溜的味道?大家都惹笑了。

吃饱后,两个人才有时间打量这托身之所。彩铃快言快语,表哥,你现在把事情干大了,在上海有这么大的饭馆。说的赵鹏不好意思,小声嘀咕,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忙着收拾泔水,又说小伙子名叫马强,甘肃静宁人。

马强倒是话多,一会儿就和彩铃熟悉了,姐长姐短,七谷子八糜子谈得很投机。叶子看了看,不过三十多平方米的小饭馆,前厅有四五张桌子,隔着毛玻璃里面是后厨,干干净净。一溜儿摆着四个大汽油桶做的灶,各自顶着一口大锅,红光满面地站着。一个锅里滚沸的牛肉汤,一个锅里是下面的开水,另外两个在墙角,上面摞满了面袋子,长案板上用洗白的纱布盖着醒好的面团。

细雨依旧,饭馆里暖融融,叶子闲不住,拿了抹布帮着收拾桌子。看见赵鹏出去倒泔水,到对面的一家店里,跟瘦小的老板嘀咕了几句。那老板就走过来,看了看两个女人说,你这两个亲戚不像是干洗衣活的人。说完就走。

赵鹏忙指着叶子说,她需要一份活计,帮帮忙吧。叶子赶紧说,我愿意干。

老板便对赵鹏说,行。正好今天胖姑娘走了,那她就留我这儿干吧。行情你知道的,不管吃喝不管住,一个月一千五,三个月一结账。

赵鹏笑着说,感谢感谢,吃住先在我店里吧。那人摆摆手,几步跨过马路去了。

马强说,咦,那人今天咋这么好说话。叶子姐一进门就找到活了。赵鹏说,胖姑娘不干了,他也正着急呢。我想先让她们两个有个扎站的地方,慢慢再找好活。

彩铃听清楚是洗衣服的活,撇着嘴说,我不去,我来上海可不是给人洗脏衣裳的。叶子却高兴,真谢谢你呢。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活。说实话,来的路上,一直以为我们俩真会睡在马路上呢。赵鹏没有抬头,只说,休息休息。

走进里间,两个女人才发现,这屋里,除了锅灶就是案板。彩铃大惊,难道你们每天都睡在案板上?两个男人笑起来。马强指着空中说,我们睡阁楼。顺手拉过一个梯子,架在靠墙的一口锅旁,噔噔蹬上去了。

呀,这上海人就是聪明,啥办法都能想出来。彩铃大呼小叫从近乎九十度的梯子爬上去。叶子虽也怕,但没有做声,相跟着爬上去。说是阁楼,其实就是空中架着的几块厚木板,中间用硬纸板隔出两大间来,铺着厚海绵。马强爬进去的那一间里,褥子被子卷作一团,报纸书充电器散乱放着。彩铃这一间里,花被子整整齐齐,“墙”还贴着一张大嘴舒淇的海报。

彩铃和马强隔着“墙”商量明天去南京路,看明珠塔看黄浦江。叶子躺下来,舒服地哼了哼。很多天,都没有躺下缓一缓了。火车上挤得没下脚的地方,坐地人腰疼。赵鹏收拾好前厅,又用灰一一埋了汽油桶里的火苗,拉了灯爬上来。四个人躺在床上说话。彩铃伸出头,看着身子底下的几口大锅,表哥,我真怕半夜掉进锅里被煮熟了。大家都笑着说,那我们就喝彩铃汤。

还好,现在都有工作了,原来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呀。叶子满足地想,空气中四处还弥漫着牛肉的香气。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踏实,需要忘记以前的一切。这么多年一直提心吊胆过日子,兢兢业业地过,安分守己地过,老天还是亏枉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三十几年怎么过来的,现在心里倒踏实了。人倒霉到我这份上,就是底线了。否极泰来,老师讲过这个成语。树挪死人挪活,我不信我活不了。

迷迷糊糊,她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死沉,叶子被说话声惊醒,赶忙爬起,战战兢兢下了阁楼。马强正在和面,面粉糊了双手,脸上头上都是。赵鹏让她赶紧洗漱,然后带她到对面的洗衣店里。

老板脸色比昨夜更严肃,眉毛倒立,几乎没有头发,胡子却黑乎乎地茂盛,忙着对账单,看都不看她一眼,只说,你负责熨烫。菩萨样的老板娘走上前,笑嘻嘻地说,我就喜欢你们那地方人,干活老实,做人实在。还有个和叶子同样瘦削的女人,大眼睛大鼻子,脸色惨白,嘴唇突出,你叫我春来吧。

叶子的洗衣生涯开始了。

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到洗衣店去,晚上九点钟下班,活多的时候也加班。春来负责洗衣,叶子负责把洗出来的衣服熨烫整齐,挂在一排排衣架上,夹上一个个纸条,忙忙碌碌,倒也充实。这活还有个好处是,洗衣店里永远热气重重暖融融。在几乎天天有雨,冰冷刺骨的上海,这个冬天倒也是因活(祸)得福了。

几天后,她才知道这小巷地点不错。周围有几百幢楼房,是海军基地和家属区,还有两所学校。巷子里各种生活小店应有尽有。彩铃起先在一家手机店做导购,后来又换了工作到理发店。几经周折,她们也租到了房子,尽管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人还置办了电饭锅、煤气灶,锅碗瓢盆,自己做饭既省钱又能吃得舒心。

彩铃嚷嚷让她见见世面,叶子有时也跟出去转转。看到有的人喝酒打牌,有的人吃饭唱歌,有的人跑步锻炼,还有男女在街上公然手拉手,拥抱甚至亲吻,她有些羡慕。但也只是羡慕一下而已。她觉得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平顺了。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自己能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抱怨。因此,她的心情十分平静。

彩铃换了新手机,旧的就送给她。她去移动营业厅买了办了一张本地卡,到了晚上,迫不及待地给家里打电话。

奶奶接着后,没开口就大声哭。旁边二叔急忙说,赶紧说话,长途费钱。奶奶就大声喊,叶子,你一天能吃饱吗?

叶子眼泪泉水一样冒,能呢,奶奶,我都吃胖了,你放心。等我挣了钱,就回来看你。

奶奶又说,我娃记着把炕煨热,别受罪。过年就回来,我养了两个鸡,攒了几十个鸡蛋了,等你回来吃。

叶子忙说,好,好,你好好的。我过年就回来了。

奶奶还说,你不要管我。我现在都有工资了,国家一个月给我发一百块钱呢。就是你婶子都拿去了……

没等叶子再回说一句话,电话便挂断了。她知道是婶子掐断的,很气愤,觉得他们有些过火。但又想,毕竟人家帮着照看奶奶呢,气消了许多。

短腿男人接着电话,只说冬天了,工地都停了。他现在也贩菜,挣不了几个钱。叶子安慰说,不要紧,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开春了就好了。等我发工资了给你打点钱。那边连说不用,但叶子听见打麻将的声音,就问怎么回事?男人说,今天雪大,工地上的几个哥们过来玩玩。叶子就说,奥,你们玩。那边就挂了电话,她怔了半天。

彩铃从外面回来,见她和衣躺在床上,突然说,叶子,我想搬出去住?

叶子一下子坐起来,你咋了?

彩铃有点含羞,我找了个男人,想住他那里。

叶子赶紧问,你来了几天就找个男人,还敢住在一起?你了解人家吗?

我不了解。只知道他是陕西人,在这边做暖气片生意。五十多了,儿子都结婚了。叶子,我和你不一样,我下不了苦,也不想这么辛苦挣钱。

叶子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着,看墙上的霉斑点点。她们盖着的被子湿得能够捏出水来。

十一

接下来的日子更忙碌了,陀螺一样。叶子换了工作,在一家宾馆打扫卫生,又接了两份钟点工的活,从早到晚,日子按分秒来计算。

彩铃回来一趟,见她忙得四脚朝天,难过地说,太辛苦了,叶子。你说你,一个人干这么多活,拿命换钱划得来吗?你比我长得好看多了,别浪费了资源。要不,帮你也找个人?

叶子累地散了架,眯着眼躺在床上,看她穿戴时髦,白白胖胖,想来日子也滋润,叹口气,彩铃,其实有时我真羡慕你,想做啥就做啥,我不行,我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你呀,就是个苦命鬼。这里谁知道你我干啥?挣到钱才是本事。见叶子默默不语,她气呼呼掏出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就走。叶子盯着那袅袅婷婷的背影,感激地追了出去,你想吃我做的饭就回来。她头都不回,哼,我才不稀罕。

年很快要来了,身边打工的人都嚷嚷回家。叶子也想回去,可春节期间工资翻一番,她实在舍不得这样的挣钱机会,多打一份工,能多赚些钱,过几年还完外债,就可以回家和奶奶男人团聚了,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她打电话给男人,说给彩铃捎了7000元回家,先要还给谁家,又说给他和奶奶各买了一身衣服,给二叔二婶各有礼物,还让他记着给奶奶捎回一大瓶去痛片。男人听她说不回来,闷闷不乐,没说几句话,就挂了电话。

彩铃大包小包回家了,大有衣锦还乡的架势。马强也走了,听说家里说了个媳妇,这孩子归心似箭,恨不得飞回家。

日子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除了忙碌,寂寞疼痛吞噬了心。老板娘每天出去一趟,买来各种过年用的东西。春来的丈夫带孩子来上海过年,她自然高兴地合不拢嘴,边干活边絮叨,一家人准备去哪里吃饭去哪里玩。还带小儿子来洗衣店,那孩子黄头发大眼睛,抱着手机店里搞活动送的气球蹦蹦跳跳,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妈妈,叶子的心就被针扎一下。夜里睡不着,只好在床上翻来覆去,眼泪泡湿了枕头。

好在还有拉面馆可以栖身。她就常常下班去那里坐坐,漫长的寒夜,两个人说说话。赵鹏比她年龄大几岁,但好多经历几乎是一模一样。叶子读初中时,每天凌晨起床,打着手电筒要走几十里山路,他也是;叶子读高中时,每周都带一些干饼子和一大盒咸菜,偶尔在学校灶上和别人合着打一点菜吃饼子,就这么过了三年,他也是。叶子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个小学教师,他居然也是。两个人都为读书熬成了近视眼,而且度数还不浅,且都没有考上大学。多数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听她讲家事人事,说梦想目标,说山坡上的地椒子,说家乡的黄风黄米饭,时而会长叹几口气,然后在吃饭的时候,拼命往她碗里多加牛肉。

腊月三十,赵鹏约她出去转转。叶子有些迟疑,觉得浪费这一天时间实在有点奢侈。但又想过年了,给自己也放放假吧,就一起出了门。

南京路上,人流如海,店铺林立。叶子被各种商品绕的眼花缭乱,被各种叫卖声震得不知所措。在一条棕色皮带旁,她怯生生盯了半天,拉拉他,一条皮带,值九百九十九元?

赵鹏笑笑,你再数数看。叶子仔细一数,多了一位数,惊得不敢再看一眼,走了很远才说,难道是金子做的?一年辛苦到头也只能买一条皮带?

赵鹏说,不公平,是吧?有时候我也想,同样是人,可差别就那么大。各人有各人的命,命不一样,活法就不一样。

叶子低了眉眼,但觉酸楚,满耳叽叽喳喳听不懂的上海话,满眼瘦小矮个的女人男人,仿佛身处孤岛,恍如梦境。她给自己打气,唯有豁出命去打拼,才可能扭转局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好命就没有吧,这是天定的,好在自己还有健康的身体,赚钱的耐心和决心。

在人来人往的商场挤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有买到,准确地说也是买不起,两人倒逛得满头大汗,坐在广场的椅子上歇息。赵鹏要请客吃饭,叶子看看价格表,摇摇头,说不如自己做划得来。他只好买来两盒冰激凌,她感激地边大口吃边说,这东西酸甜可口,真是不错。

除夕夜,叶子仍然在洗衣店忙活了一会,然后和老板老板娘孩子们挤在一起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正点时分,大家跑到外面放鞭炮,她也站着看人们高兴地笑闹,互道了新年祝福后,方才走回出租屋。

屋外的焰火和鞭炮依然在继续,屋里却静悄悄的,只她一个人。叶子全无睡意,这是她第一次在外过年,也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焰火在窗外阵阵开放,耀眼的光芒把黑暗的屋里照得通明,仿佛世界狂放的大笑,笑得惊天动地。叶子没有脱衣服,抱着胳膊在冰冷的床上坐着,坐着。奶奶,父亲,母亲,孩子,丈夫,一个个影子在眼前闪过,她伸出手,在空中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顿时潸然泪下。

隐约中,她觉得肠胃被谁用力甩起来抛下去,绞疼无比,急忙躺下来,蜷缩起身子。无奈疼痛加剧,只好在床上滚来滚去,想下地找片药吃,可身体不听使唤,浑身有水冒了出来。迷迷糊糊,她忙摸出电话,拨通了赵鹏的号码。

赵鹏赶到出租屋,一脚踏开屋门,见叶子已经疼得脸色惨白,浑身抽搐。他吓懵了,抱了她就走。

叶子有气无力地说,不去医院,我没有钱。你帮我倒杯热水,喝了就会好……

他抱紧了她,大步出了门。新年的凌晨,无边的寒冷,闪烁的霓虹灯,清寂的空气,一个飞奔的人。

十二

叶子醒过来时,已是傍晚了。小诊所里,冷冷清清,不见其他人,只有她躺在窄床上输液。见赵鹏坐在身边,一动不动盯着,她很不好意思,大过年的,我咋这么害人呢?

赵鹏摸摸她脸,拉着她的手,摩挲着,泪水滴落了下来。他忽然慢慢地低下身,抱紧了叶子。

叶子觉得自己身子僵硬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用手抱了这男人一下。赵鹏,我……

你别说,我知道。

我……

你别说,叶子,我心里清楚呢。

输完液,两个人手拉手回出租屋。一路上,赵鹏都紧紧拉着她的手,好像怕她跑了一样。

进了屋,他小心地抱她上床,替她脱了鞋子,拉开被子让她躺了下来,然后关好门,拉了灯,上了床。

叶子,你是个好女人。

我……

叫哥哥。我替你分担点,好吗?

我的命不好……

别说这些。叫哥哥,叫哥哥。

哥哥……

恩。叶子,叶子,叶子……

窗外,鞭炮声零碎响起,细雨飘散在空中,云雾般聚集又散开。屋里,桌子晃动着,床单被子跳着舞,羞涩地卷起。

两个人抱在一起说话。叶子眼泪一浪一浪打过来,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听赵鹏说往事。

他说自己25岁到上海做生意,第一次贩来家乡的枸杞地椒,摆地摊的艰辛酸楚;第一次上门推销特产,请客送礼时的忐忑不安;第一次有了门面,赚了不少钱的狂喜万分。那年春节回家,拎着一包钱到南京路,给母亲和媳妇各买了件貂皮大衣。一路小心抱着,兴冲冲进了家门。母亲挎着筐,手上拎了铁锹,说是去坡边的地里挖点洋芋。他三把两把替她穿上,母亲摸摸衣服说,我娃有出息了,这衣裳怕值一百多块钱呢吧。

两个人边流泪边笑。

赵鹏继续说,可惜自己文化浅,做事没有计划,也没有慎重考虑。那次回家后,踌躇满志,借了亲戚朋友们很多钱,收了大量枸杞,结果因贪便宜,选的密封袋质量不过关。一大车枸杞拉到上海,恰是梅雨季节,打开一看,全部黏成一块一块,倒都没有地方倒,光垃圾费就掏了几千块。那一次,我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叶子看着身边这个已有白头发的男人,忽然就理解了骗了钱毫无音讯的哥哥。原来,在外混不好的人不是不想家,而是不敢回去,只好咬牙昧良心做个异乡人。

那现在呢?

现在?赵鹏平静地说,现在我有个两岁的女儿。只想好好攒钱,还完账,稳稳当当过日子,养活家人。

叶子就说,我也有那么多外债,得再打一份工。不然,那些钱什么时候才能够还完呢?

赵鹏捏捏她胳膊,你身子太单薄了,这样太辛苦。

她笑笑说,比起家里活计轻的多了。我在家里,什么活没有干过。

此后的日子,叶子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老天赏赐了这样一个美好给她,她感恩不已。新年气息依旧浓厚,街上依然有细碎的鞭炮响起,像是漫天的诱惑,但这些,全都没有影响到叶子奔跑的脚步。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赚钱还钱,然后好好过日子。她甚至能听到前途的召唤,那个遥远的与梦想相关的地方。她全力朝着那个目标奔赴。

年一过完,赵鹏便与叶子谈。他说,我给你报了个电脑培训班,你辞掉一份工,学点技术,得有个长远的计划,会有更轻松更好的工作等着你。

叶子嗫嚅,我,我怕不行。

赵鹏说,你为什么不行?不行也得行。谁规定你不行呢?

叶子只好说,那我去。以后我还你报名费。

你给我好好学技术回来就是了,最好一次性学会,不然,学费翻几番,高利贷你懂不懂?赵鹏说时,脸上浮出笑容。

叶子没料到赵鹏会如此说,便也笑了,说我学成以后找到好工作,挣下很多钱,就还给你。

赵鹏脸上的笑容便又放大许多,说行。那说好。不然我就买了你,最好多买点钱。不过得说好,卖了你得半路上跑回来。要不,我是舍不得。

叶子被他说得大笑。

叶子,你知道吗?你笑的时候真好看。叶子娇嗔地看了他一眼,偷偷想,自己最近笑的时候特别多,满心的幸福感。

赵鹏说,每天能见到你,看到你的笑容,我就心安,比起之前自己一人挣扎心里要踏实得多了。

身体好了,日子满了,心也满了。她不停地干活赚钱攒钱,邮寄钱回家。电话里,笑着给奶奶大声汇报自己的情况,给男人说让他不要太辛苦。

有段时间,她给一个教授家做钟点工。这家女主人长得真好看,明星一样,在家里睡觉发呆看电视,偶尔出去逛街购物做美容练健身。有时候家里会来一大群女人们,个个精致地像是画里出来的人,她们边喝她冲的咖啡边批评时下风气,说乡下人和爱情一样,都不可相信。又说现在的很多女人,只知赚钱,满心铜臭,没一点理想抱负高尚情操。还说如今的打工族没有道德底线,破坏了传统的婚姻伦理道德观。根本原因,就是读书少了。其他女人全都连声说是呀是呀,现在风气就是坏。

叶子听得心里羞愧,低头看看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一心想赚钱的那一个,也是破坏婚姻道德观的那一个。回到屋里纠结了很长时间,才和赵鹏说起。我是不是个坏女人?赵鹏说,啥理想抱负道德传统呀,你这么辛苦活着,这么赚钱养家还不算?这么努力都不算好女人,那什么样的女人才算好女人呢?安慰了半天。叶子想,是啊,无论好坏,我是过日子的女人,日子就应该这样辛苦努力天天向上的呀。

很多时候,赵鹏都会说,叶子,我真的觉得命运对你很不公平。叶子笑笑说,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因为这就是各人的命。我也从没指望这世上有一个公平的可能。

好着呢。老天还给我一个你嘛。她撒娇道。

赵鹏起身抱起她,她吓得吱哩哇啦叫唤。二人大笑。

一天晚上,她给奶奶电话,奶奶说,我昨晚梦见你了,你大,你妈,龙儿(她儿子名叫龙龙)还有你,都回来了。你们都高兴地说着话走了,撇下我一个人不管了。她忙劝,奶奶你胡说啥,你等着我给你过百年大寿呢。

便是这天的晚上,叶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右乳房里有硬块。她仔细摸了一下,肿块连着几个,核桃大,但是一点儿也不疼。又对着镜子看,柔软的乳房,白皙饱满,自己这身体,正年轻,不觉微笑不已。

十三

又是一个雨天,叶子再一次拿出镜子,仔细看那一坨硬乎乎白肉时,已是秋天。这次是肿块变为鸡蛋大了,三块连在一起,敌人一样,冷冷瞅着她。伴随着而来的,还有持续低烧和浑身无力。她蓦然有心惊肉跳之感,次日便去了附近的诊所。

诊所那常常笑眯眯的胖大夫看了看,摸了摸,皱着眉头说,你要赶快去医院检查。她说,好像一点也不疼,只是最近乏得很,走路都没力气。一旁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在染指甲,粉红色的指甲油,越发衬得那圆润的手像棵葱根,撇撇嘴,快去医院看看吧,这种病,不疼才可怕呢。你们这些打工的,总是爱钱不爱命。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是吧?

叶子只好请假,由赵鹏陪着去了医院。细雨靡靡,他们走进集贸市场一样的医院,问人,排队,做B超等各种检查,忙活了一天。医生说,三天后让她去拿检查结果。

过了三天,叶子独自来到医院。

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们家里有人陪你来吗?

叶子说,我是打工的。

医生又说,那……你还有什么人?

叶子说,这里我没有什么人,只有我。

医生又抬头,盯着她说,我想跟你谈一下。

叶子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您就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叶子苦笑一下,我嘛,什么都扛得住,再说扛不住也得扛。您说。

医生叹口气,默默地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她。

这是足让叶子魂飞魄散的五个字:乳腺癌晚期。她有些不相信,晚期是什么意思?

就是已经扩散到全身了,没有机会了。

医生再说些什么她都没有听。她跑出了医院,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世界是满目的凌乱,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大雨滂沱,雨线钢丝一样甩过来,风卷起树叶垃圾,满天飞舞,广告牌变了形,垃圾箱也错了位。电视里说是台风过境,似乎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人们都在家里躲台风。只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在大雨中不停地跑,疯狂地跑……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狂风卷起她单薄的身体,狠狠地摔倒在地,再也跑不动了,她只好慢慢爬,爬到一座大厦的拐角躺着。雨水打在脸上,和着眼泪漫过。她仰起头,看着浑浊的天空,忽然放声大笑。笑自己颇具戏剧性的半生,笑老天一点也不睁眼睛,笑自己期望还完欠账的各种梦想,笑自己对未来的那么多期许,笑医生在检查结果上的几个字,就轻易将她的后半生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删除掉,然后这世界从此与她无关。为了这残缺的人生,她一直都在作挣扎,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但现在,她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了。

手机响了,是赵鹏打来的,他在那边大声吼,说些什么,风大雨大,也听不清楚,她只好挂了电话。这个男人给予的温暖尚在,疼爱正浓,人生还有多少美好呀,而自己却要别它而去。叶子哭着,在雨中,一直躺到天黑。雨水清汪汪的一片,她想,不如就躺在这水中死掉算了。

风小了,雨也小了,赵鹏的电话又来了,着急地问她怎么还不回来。又说,这小区要改造了,今天房东上门来说让搬拉面馆,他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有朋友叫他去深圳,问她什么建议。还有,二叔来电话了,说奶奶病了。叶子抱着手机,浑身发抖,不会说话,只是嗯嗯了两声。

奶奶这个词让她瞬间清醒。她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奶奶,我还有奶奶啊。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冷静地死。如果自己死了,奶奶又该怎么活?她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是她的唯一。奶奶天天盼着自己回家,这年迈耳聋的老人,在闭眼前又一次听到黑发人的噩耗,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个,叶子眼泪又开始流得汹涌。整整一天,想到自己她只是心痛,而现在,想到奶奶,心碎了一地,甚至能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时间仿佛加快了步子,叶子用了几天时间整理好自己的余事,辞了工作,退掉了租房,给彩铃电话说自己要回家,又亲自送赵鹏上了去深圳的火车。

赵鹏在车站,不管不顾地抱着她说,我舍不得你,叶子,等我安顿好,你就过来。她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好。等他背着包马上要走进检票口了,她忽然冲上去,从背后紧紧地抱着那男人。赵鹏返回身摸摸她的脸,一样的波涛汹涌。

十五

叶子下了火车,打了几通电话,沿着巷道找到一出租屋时,她吓了一跳。小小的屋里,乌烟瘴气,几个人坐在炕上玩牌。短腿男人正在兴头上,跪在炕上,红了眼使劲甩牌。一群人见她进门,寒暄了几句,忙忙下炕,四散而去。

大白天的,你咋不干活去?叶子有些惊愕。

干苦力能挣几个钱?男人毫不羞愧。我翻几把牌,挣得钱淌呢。

久赌必输,这个道理你总懂莫。这不是咱干的活。

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男人理直气壮地点燃一只烟。

她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他妈的还说,不是找了你个倒霉鬼,我的日子哪能变成这样?别以为你和彩铃在外面干啥我不知道,还有脸问我。告诉你,你挣钱就是给老子花的,少给我说大道理。男人大大咧咧仰面躺在炕上。

叶子黯然地走出屋门,她抬头望望天空,沿着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

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家。一进门,二婶子撵前撵后地说自己照顾奶奶多么不容易,老人有多么脾气古怪难伺候。叶子抱歉道,婶子,难为你们了。忙走进厕所旁的一个小房子里。

满屋充斥着屎尿的酸臭味,席子上什么都没有铺,散乱地放着一个不锈钢碗,碗里粘着干巴巴的几粒米饭。一只筷子长,一只短,像两节树枝。奶奶是块黑抹布,躺在脏得看不清颜色的炕上,盖着黝黑发亮的被子,闭着眼一动不动。

你看谁回来了?婶子大声说。

奶奶,奶奶。奶奶睁开眼睛,不会说话,也没有眼泪,黑核桃般怔怔看着她们。

叶子说,二婶,等我把那边屋里收拾一下,就把奶奶接过去。

二婶子赶紧说,叶子,天地良心,你邮寄回来的钱,我都卖了好吃的给你奶奶了。她吃得多拉得多,一会儿拉,一会儿尿,稍慢一点就会拉在裤裆里,害得我天天给她擦洗。

恩。婶子,真是辛苦你了。

这天的夜晚,叶子终于坐在自家炕上了,旁边是洗了澡,换了衣服,干干净净的奶奶,她吃了白米粥,乖巧的和孩子一样,抱着叶子一只胳膊,睡着了。

听着奶奶均匀的呼吸,叶子暗自流泪。奶奶现在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来临。阎王爷真的忘记她了,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那扇朝任何人洞开的大门,踏在生死两界,但还要在这世上受罪。

天微亮,她就起床给奶奶做饭,长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眼泪流干了,人却似乎更为理智。她必须让奶奶走在自己前面,方才放心。事实上,她也只能如此。

中午,二叔赶过来,蹲在地上,皱着眉头看叶子为奶奶拆洗老衣。这些衣服,放在棺材里已经很久了,异常难闻,老鼠也在上面打了很多洞。你别怪你二婶,她就那么个人,我淘气淘不过她,没办法。

叶子笑笑,我不会怪的。二叔,你放心,以后很多事情,还得你做主。

沉默了半天,二叔又说,叶子,你男人现在耍赌,你要管管。听说他已欠下几万元的赌债了。

叶子又笑笑,我知道。

二叔叹口气,再也没有说什么。

一连几天,叶子都做了奶奶最爱吃的菜,然后去了一趟城里。回来时分,秋阳正好,山坡上,地椒子虽开败了花,但叶绿肥厚,满地恣睢地爬。田野里,庄稼低了头,在微风下沉甸甸地笑。

十六

早上,天像被谁戳了个窟窿,泼出雨水。她冒雨去了趟二叔家,拿出几千块钱。

婶子,我又要出远门,奶奶就拜托他们继续照看。

二叔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二婶子兴奋地满口答应,好好,你去,你去,你奶奶有我们呢。

回到家里,叶子熬好了白粥,拿出一大瓶安眠药,用擀面杖细细地擀成碎末,洒进了碗里,又加了些白糖,一勺一勺喂给奶奶吃。喝完粥,又替奶奶梳了头,换上老衣。奶奶枯柴样的双手突然把她一只手紧紧搂在怀里,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笑了笑,嘴张了几下,又笑了笑,似乎洞悉着一个秘密。叶子也笑了笑,点点头,望着奶奶平静的面孔,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全身的重负全部卸下。

她端起属于自己的那碗粥,正要喝。彩铃忽然来了电话,叶子。我妈电话说胃病犯了,正在家里疼得满炕滚。你赶紧去给她买点药送过去吧。

叶子只好放下碗,套上雨衣,推起自行车,出了家门。跌跌绊绊赶到城里,买上药,准备往家赶。又想了想,回到出租屋。

敲开门,一屋人从烟雾中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短腿男人跳下炕,问她干啥来了,她定定地看着男人说,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吧,这赌博再也不要沾染了。

你还管起我来了,男人涨红了脸,气哼哼地说。你个扫帚星,管起老子来了,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

她还想说什么,男人一巴掌扇过来……

尾声

涵洞内的水越积越多,淹没了半个身子。叶子忽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药,彩铃妈在家还等着药呢。她忙站起来,用手拨开水往外走。

只走了一步,脚底被自行车绊了一下,猛然跪倒在地,一口水呛进口,她不由得张大嘴,鱼儿一样。又一股大水涌进洞,她闭了眼,看见奶奶慈祥的笑脸,父亲疼爱的笑脸,母亲温和的笑脸,孩子张开小手,她迎了上去,脸上浮出同样的笑容……

几天后,远在深圳的赵鹏接到一封信。信里,她写到:

亲爱的哥哥,我爱你。这是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也是最后一次。感谢你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温情和温暖,

在最后一段,她写了一句:哥哥,谢谢你。如有来生,定以命相报。

赵鹏读着这封信,跪在大雨中,浑身颤抖,像一片叶子……

(全文终)

作者简介

高丽君,宁夏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高级研修班(文学评论)学员,江苏作协第24期青年作家学习班学员。曾获得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出版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在低处 在云端》随笔评论集《剪灯书语》。有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人民教育》《青年文摘》《中华诗词》《台湾新闻报》南美《中华日报》《学习时报》《飞天》《南京日报》《西部作家》《朔方》《黄河文学》等发表,创作散文四十多万字,300余篇。  曾获国土资源部第四届“景芝杯”国土资源大赛一等奖;全国中小学网大赛三等奖;“徐霞客游记”征文二等奖、“织金杯”全国文艺艺术大赛一等奖;“六盘山杯”全国诗文大赛优秀奖;“千高原”首届征文大赛一等奖、中国“大漠旗果杯”网络诗歌散文大赛三等奖;固原市2013年“新锐作家评论奖”;固原市2014年先进文艺工作者;固原市原州区2015年度先进文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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