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刘凤斌:父亲们
父亲们
刘凤斌
是的,我要说的,不只是一个父亲,是几个,甚或是一群——走过了和正走在我的生命里——或是赐我生命、或是教我生活的男人。
从“父亲”到“老头子”
中国的绝大多数儿子都不能如舒乙那般幸运地遇上一个慈父,这种现象的根源最远可以追溯到《孝经》,而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几乎每一个男孩都接受过父亲扒开裤子,手掌对屁股的“亲密接触”。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他也是这种理论的忠诚实践者,而我就是那个唯一的实践对象。于是乎,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便只是“父亲”,遥远得就像童年梦里的冰激凌,每当我要一口咬向它的甘醇时,梦便醒了。
六岁之前,我随父母漂泊在京杭运河的汊港河道间,不足五平米的逼仄船篷便是我全部的自由空间,唯一的伙伴是泛着白沫、或是清得见底的河水。于是,停船靠岸,是人生最大的欢愉了。船停在一个喧嚣的石矿边,排队等着装载。山那边,几公里的地方,还有几个这样相似的石矿,我的表哥家的船便在那里。
“我要去四舅家船上玩!”大清早,我便对母亲讲。
“今天不行,我没有空。”母亲很干脆地回绝了我,然后扭头继续她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了。
或许是炎热的夏日会拔出人内心的冲动吧——几十年以后我是这样想的——我悄悄地换上鞋,临走还不忘把我的兜里揣上了一把瓜子。
如果时间是个伟大的摄影师,给那时的我留下了一丝痕迹的话,他一定会为这个走路一本正经的孩子骄傲的——几公里,路上满是运石头的拖拉机,还得翻过一座山。若是吹上21世纪的风,加上微博或微信的反复转载,这或许也能成为一个头条了。
结局当然是父母发了疯似的找我,然后在走完了几乎所有河岔口、芦竹里之后,母亲用一种近乎绝望了的心态走到四舅家船,我已不能完整描述出她见到我时那种神情。后来的若干次梦里,我反复梦见自己在茫茫大海中紧紧抱住最后一根浮木,这大概就是最好的诠释了吧!
当我在母亲的自行车后晃荡到了自家船头时,从船后虎奔而出的父亲,顺手拔出了路旁一棵新栽细柳树……那一天下午,我在铁板的船头用一种最虔诚的态度,看着太阳从山头蹒跚到山腰,再慢慢地踱到远山脚下。
从此以后,父亲便以这种巍峨冷漠的姿态活在我的脑子里了。
我成家以后,父亲猛地陷入了一种空前的忧虑中。我能否胜任丈夫的角色,能否在单位崭露头角,能否与同事相处和睦,能否调控好上下左右……这一切都让父亲深深地忧虑,于是,忧虑的父亲,同时也就越来越寂寞了。
可是寂寞的父亲却越发地可亲起来,他会因为我身体的一点病恙而喋喋不休,因为我工作的一些困顿而一筹莫展,因为我生活的一丝茫然而焦虑不安。不能算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父亲曾经在一个雨夜对我说:是男人,就应该撑起一片天,哪怕巴掌一样的天空!这大概是这辈子父亲给我最像道理的道理了。
鬓角的那正以山花烂漫的姿态蔓延起的白发,脸上那波纹一样荡漾开的皱纹,在曾经山样巍峨的身影辉映下。一切仿若昨天,是的,我知道,父亲真成了我嘴里的“老头子”了。
居然没有跟我打一声招呼,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了?
“叔父”亦是父
在人生的一段重要历程——中、小学阶段里,父亲几乎是缺席的。这个阶段里,另一个巍峨的身影出现并久久地刻在我的生活里了。
叔父其实并不高大,但是出奇地伟岸。如果说若干年后的我,对文学有一点点兴趣,对生活有一丝丝正义感,对生活能一次次坚强,都应该感谢我的叔父。
那个时候,每一家的生活都是很拮据的,可是没有爷爷的大家庭,需要比别人家艰辛很多,一家七口挤居在四间泥草房里,日子的拮据可想而知。父母迫于生计,远走他乡,追寻发家致富的梦。整个家庭的重担,便理所当然地落在叔父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身上。
叔父从部队转业以后,就一直在村里担任干部,同时还兼着乡里的通讯员。左手锄头,右手笔杆,这是他这样一个标准的农村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这也让我在依赖他的同时莫名地敬畏着他。
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和弟弟、还有他的一群玩伴们一起玩耍。娱乐的主要活动是爬草堆,疯玩的时光在各种机械重复却依旧兴趣盎然中悄然溜走,突然,一个小朋友哇哇大哭起来,抱着自己的裆部,一副痛苦莫名的表情。这时候,大人们循声而来,我们几个也顾不上取笑他了,一哄而散。我和弟弟一路晃晃荡荡,又在最后一缕残照下到小河畔看鱼虾打架,直到天空如锅灰般才回到家里。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叔父像个门神似的杵在堂屋里,蹙着眉,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竟然一片凌乱,右手袖子捋起来,一只破碎的饭碗痛苦地躺在脚畔,默默地呻吟着。我低着头,手拽着衣角,茫然失措,心头如小鹿般乱撞,一种只在梦里抗日时才能出现的情绪荡漾在我的心头。
“说,××那个事是不是你弄的?”
“啊?哦!没有”我长嘘一口气道,“真的没有!”
“我再问一遍,真的不是你?”一道闪电突然地劈下来,容不得一丝的迟疑。
“真的不是我,也没有谁弄他!”我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
“那就好,吃饭!”
一起都是那么突然,正如那突然的开始,我随即便忘了刚刚的惶恐和不解,一天里正常的最后几个步骤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第二天中午,婶婶在吃饭前拉着我说:“不能惹祸啊!你叔昨天跟人家大吵了一通,人家一定要赖是你弄得,你叔叔说不可能,把碗都摔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不知道是气愤亦或是其他。
快二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晚叔父问我话时严肃而期待的眼神。
中国式“岳父”
岳父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式父亲,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
第一次认识岳父是在去学校的车上,我们一行十一人,五个学生,六个家长。除了妻之外,其余都是父亲陪送去一百多里外上学。岳父和其时是妻的班主任的三舅,两人同送妻去。因为我们其余几个都来自同一所学校,因而妻显得很突出,而其时的岳父便显得与妻格格不入,我几乎是听着他的高音炮在车上晃了一路。
几年之后,岳父成了我的岳父。妻跟我说,岳父给她的感觉始终是仰视。这种内心产生的仰视感,不是因为他的身材高大,而是他脸上透析着内心的严肃,自然给人一种威慑感,那种不怒自威的敬畏感。而岳父却越发地跟我亲近起来。
岳父那辈人,都是从饥寒窘迫的生活中一路走过来的。他们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幼时,岳父兄弟姐妹多,家中粮少,不得不早早地随父母下地干活,幼小的身躯艰难地翻动着贫瘠的土地,眼巴巴地盼着麦苗快点成长。每日三餐经常是稀得可以照进人影,吃饱肚皮成了最大的奢望。后来岳父学了手艺,不再为吃不饱而犯愁了,再后来成了家单独生活。但爱惜粮食的意识在脑海里生了根,每次,无论是谁将吃剩下的饭菜不经意地往餐桌上一扔,岳父总是不声不响地将馒头捡起,擦了擦吃了起来,一旁的人便汗颜了。
岳父嗜酒,每餐必饮,不论好孬,无须佐菜。但是岳父却从不劝我饮酒,他每每告诫我道:“我跟我的父亲发过誓,终身不会喝醉酒,你也要注意!”于是,在我们翁婿的餐桌上,常常是老丈人自斟自饮,两个女婿埋头吃菜。
岳父脾气很急,待人却很真诚,加之心灵手巧,便常常成为左邻右舍的急救员。东家的车子出了问题了,西家的院墙塌了一块了,南家的田里有不能解决的农活了……每每这个时候,他总能急人所急。正如岁月在他额头上留下的那道道褶皱一般,生活是不经意间便留下了很多痕迹的。因为脾气急躁,几个孩子从内心都有些排斥他,他却依旧任劳任怨,勤劳俭朴。
写到这里,莫名地想起来以前的一首小诗:
家乡的年
我翻山越岭去寻你
分明闻到了你葱茏的味道
烹煮在我的回忆
温暖了我的梦
小河在岁月里蜿蜒
如今的岳父,已经迈入花甲之年了,但他仍然在自己的生活里艰辛地耕耘着……
细细想来,我侥幸活到今日,成长中自然还有诸多大手提携。老谋深算的仇、心细如发的杨、心如赤子的叶、登高望远的胥、高屋建瓴的程……这些师父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正如冰心在她的散文中所说“今生如果美好,我又何求来世,今生若不美好,我又何求来生。”今生如此美好,我安然无求。
惟愿诸父皆安好,安然长好!
刘凤斌,盐城市高中语文教学能手,东台市杂文学会会员,热爱文字,享受生活,偶尔煮煮诗歌、散文佐酒。期望以手写心,捐弃浮华,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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