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雨浥栀子冉冉香
欧阳爱武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久雨初晴，心情和天空一样敞亮。刚进校门，有细香撩人。闻香寻迹，错落的绿化带最低处，几朵栀子悄然绽放。单瓣花朵托着露珠，如清丽的小女孩儿忽闪着好奇的眼。小小的叶片细细的枝条匍匐在地上，逢节生根。这是山栀子，根固花繁花期长。
桃蹊李径年虽故，栀子红椒艳复殊。杜甫朝行园所见，是广植于乡间农家较为丰满的栀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家终于定居在知青点附近的村子里。村子依山傍水，近二十户杂姓混居。家家户户屋后竹林树木，门前宽大道场，周边花草果树井然。栀子树是每家的标配，一株嫌少，植上两株三株的常有。每到花开季节清芬四溢，日夜不息。早起开窗，候了整夜的香气扑面撞怀。开春修剪过的栀子树花朵满枝，远望鲜嫩的蘑菇样，不，如昨晚新麦发酵的馒头哩！胖胖白白香香可人。采一大捧，蓝边碗盛些清水，将半开的花儿一枝枝沿碗边儿倚排着，搁窗下边桌上。两朵八九分开的，别发间或斜插衣襟扣眼。摘菜洗衣，到哪芬芳都四处流动，古典而绮丽。
于洁白的栀子花，小时候的我 更钟情门前的端阳景，伙子里亲热有序，挨着墙根一字排开；蒲扇样的绿色叶片，笔直高挑的主干上依此缀满红色的小葵花，乍看似墙上挂着一串串鞭炮，热闹得很。最喜的是，掰下花瓣，从底部仔细分开，粘贴在鼻子上做公鸡打鸣状，好有一番乐趣。有老人带小孩串门，可与小孩互贴着引颈咕咕；周末父亲回家，贴鼻子额上逗父亲乐呵。
我童年玩伴少。家里虽共六个孩子，但哥姐们至少大我十一岁，他们早出晚归忙于挣工分，没工夫也不屑跟小屁孩玩。同龄的女孩子都没读书，她们要帮忙做家务、割猪草和带弟妹，我们玩不到一块去。我的童年比较孤单，能记起的多是和父亲一起的事。
那时父亲结束了靠边站生涯，能上三尺讲台了。学校每个月加一次餐，我常被父亲提前带到学校候着。加餐的菜品多是肉，红烧肉、米粉肉，都香喷喷的。那香啊，回家时都能馋得哥哥姐姐们眼红。走亲访友，特别是去邻村拜访汪老先生，父亲总乐意带上我这个尾巴。他们悠悠地聊着，诗书文章或家庭琐事。我静静地坐着，似听非听。
暑假里，父亲早早地洒扫门前道场，待太阳落山便来搬竹床，点上蚊香或艾蒿把。父亲还觉不够，总是坐在我的竹床边轻摇着蒲扇。他教我算鸡兔同笼，讲武松三碗不过岗，也说中美破冰建交。话语声中我渐渐睡去，夜深凉透父亲轻唤我回屋睡，我多半装睡不醒赖父亲抱，常常到了房间挨着床时，大睁双眼嗤嗤笑，父亲则嗔道：小家伙！
我家居村后，前排两三家房子及密密的竹林树木挡着，南风不吹。看邻家修枝朗林以通风，父亲将道场边正对大门的大栀子从旁边砍去了几枝。阴阳头样的半边栀子，我看着很别扭，一时竟拿起刀把栀子削成了光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家里父亲是绝对权威，任何人都不敢违逆他。见我的壮举，结婚不久的大嫂偷偷给竖起大拇指，悄悄说，嘿，也有人敢说不哈！
清楚记得，父亲没说我什么更没用一根指头敲我。我却有了一丝愧疚和醒悟，父亲是极其宠爱我的！
多年后细想，父亲宠爱的点滴和栀子的种种还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呢。
家里来客，饭桌上酒过三巡后，父亲必邀：武儿，来陪叔叔（伯伯）喝一杯！我赶紧跑过去，接杯一饮而尽，客人微笑颔首称好，父亲必赏我一口好菜。那小巧的高脚杯绿莹莹的，和油亮紧致的绿色栀子花苞极似。
每年 腊月二十七八，父亲有件大事——给村邻们写对联 。父亲早早地将八仙桌搬近大门，笔墨小刀上桌待用，凳子靠墙摞起。村邻拿些红纸陆续上门，父亲根据各家实情自编自书，从大门到厨房、后门至猪圈、鸡笼，大大小小吉言好语。我站桌子对面，任务是：抻纸，平平地拉抻；小心移地上晾干；一幅一幅叠好交付人家。父亲的字仙风道骨个性飞扬，恣意游走的笔端墨液饱满汪亮，欲绽未放的栀子花样，素雅沁香。我师范三年，每个月都能读到两封散发着墨香的家书。每封打头必是：武儿如晤。如今翻看几摞家书，我真的是见信如晤 ，父亲的点滴爱怜、教诲犹在眼前耳畔。
哥姐们至今都羡慕嫉妒父亲对我的宠爱。我说，爷娘疼幺儿嘛！
还幺儿呢，你是不速之客。二姐道。
我出生前，家里已有五个孩子，十多年来本不打算再添丁进口，况且“文革”正酣父亲家庭成分不好。
都联系好了人家，爹准备将你送人。大姐说。
我才不信！打小父亲就爱我入心入骨：那年梅雨季节，一大雨天父亲回，刚一岁的我忙迎上去“爹，你打了伞啊，怎么裤脚还湿了呢？”父亲都说过无数遍，每次还感叹，这么小的孩子，心思细密、善良，还能逻辑推理。
爹绝望得准备轻生。不送人，你能活命？
那件小事，因父亲的多次述说，以致我曾认为是我的小温暖、小机灵给苦难中的父亲一丝慰藉、一抹光亮。——我出生那年暑假，父亲被游行批斗，人格尊严及肉体遭受着非常的凌辱和伤害。其实父亲一介书生，从小习书读文，共和国解放时才市同文中学毕业，历史清白。
父亲已去世十七年了。记得那次我在整理父亲书籍时，见抽屉最底层一页发黄的旧纸，上书：我是父亲 我是父亲 我是父亲。父亲的笔迹。更是父亲挣扎的心迹。只是当时我惘然。那个年代，上至名人大家下到平民百姓，许多人不惜生命和世道决裂，其气节固然可佳。如苏武牧羊忍辱负重直面困难勇于担当，也是大丈夫行为。
“我是父亲”力透纸背， 分明是父亲坚定的絮语： 我是上天派来当父亲的。在父亲看来，父亲是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职责，陪伴孩子成长、成人是父亲的使命。我不幸出生于那个年代那样成分的家庭，但我有幸，做你前世的情人。父亲不离不弃地呵护着我生命的小船，以致于我四十多年的人生路上始终能温暖前行。
随脚信步，我又驻足绿化带。栀子花愈发繁香浓，我情不自禁地定格花们的清雅的姿容，随手发给了在粤地的女儿，并留语音：昼夜温差大，要随时添减衣物；端午节快到了，记得犒劳自己哦。
欧阳爱武，江西彭泽人，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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