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少年的梦
在我少年时代,我曾经幻想过成为一个画家,幻想成为一个名声远播的大画家,是我内心风暴的渊源。沿着倒流的时光,我看见一个孱弱的少年在一盏15瓦的白炽灯挥毫涂鸦。那是在浙西一个鲜为人知的小镇,一个闷热的夏夜,通过头上的灯光可以看见他满头大汗,挥动瘦弱但有力的臂膀,一幅幅涂鸦在纸上腾空而出,然后销迹于漫漫无尽的暗夜。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文学和艺术狂热的年代。我无师自通,我没有艺术上的指导老师,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画板也没有,更没有《素描入门》之类的书籍,靠临摹连环画和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富春江画报》去接近心中那朦胧色彩的梦。
有一次,在县城的电影院门口,我被一张张巨大的电影海报所吸引。有上海滩五光十色的夜景,有山路弯弯,风景绮丽有吊脚楼的湘西,有刘晓庆、陈冲、丛珊美丽如花的容颜,有唐国强、朱时茂英俊逼人的形象。但这些并不重要,令我痴迷震撼的,是这些水粉笔触下一个个结实、生动、漂亮的形象和色彩对比后产生的神奇的效果。有一次,我在电影院门口碰见一个瘦瘦的美工正在画海报,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在画布上和他身旁的梧桐树上是那样的美丽和优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直到看着他画完,我说,所有的海报都是你画的。他说,是。我对他说出了我的想法。美工说,你想学画啊!那的去大一点的城市,比如,金华,杭州。
我获得一个比我原来想象要大数倍的梦想。后来我果真一个人去了金华、杭州,在异乡的日子里,在那忧郁和忧伤的日子里,在那段懵懂而又热血沸腾的日子里,结识了许多和我志趣一样的人,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甚至报考过浙江美术学院,结果没有考取。当梦想抵达的时候,却发现是一个神奇但无用的肥皂泡。而梦想,就像透过火车车窗看到原野上村庄上空的炊烟,袅袅上升可瞬间就消失了。
如今,时过境迁,在我回乡的途中,路过县城的那家电影院。或许它已经不再放电影了,或许已改作它用。那棵梧桐树也不见了,但我依然好奇地张望,那个投向我少年梦想的电影海报,虽然它已经不见了,却依然在我梦想的天空高高悬挂。
立秋刚过,天气渐渐凉下来了。但正午时分还是很热的,俗称“秋老虎”。但这种热有点薄,有点浅,有点淡,盛夏时的那种热力、持续、锐利的酷热不见了。蝉声也稀了,蟋蟀声却稠了。稠得仿佛密不透风,像一匹巨大的蓝色布匹。不过,倘若细细去听,还是能听出某种破绽。从破绽中透出一丝清寂的东西。破绽越来越大,变成一个一个撕裂的大口子。蟋蟀声也稀了,“布匹”变得褴褛。后来,只剩下一条一条声音的长条儿,蓝色也变成了青灰色,挂在树木的枝头,飘来飘去,细细的,欲断还连,似乎很遥远。早起晨跑,途径府山公园,草木的景致似乎也和以往不同了。似乎没有了春天的苏醒,蓄势待发,夏天的勃发,欣欣向荣。一切似乎都在变,可一切似乎不是马上在变,而是那种不经意间的变,像那种留声机里的老唱片,不急不缓的旋转着,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仿佛给人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草木的叶子仍然苍绿,叶沿却悄悄长出了斑点,并将渐渐变黄变枯,极为触目。
不知为什么?不只是草木,有些事物,也会莫名地给我某种秋天的感觉。比如,一个地名,长台(我出生的地方),衢州(我生活工作的地方)。比如,一本书,《本草纲目》,比如一个人,李时珍。还有徐霞客和《徐霞客游记》,他们和他们的著作是不是一种绚丽而永恒的生命绝学和美学?!
还有哪些像秋天一样的诗人和作家呢?温庭筠、李商隐、苏东坡、辛弃疾、徐志摩、萧红、张爱玲、松尾芭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
立秋以后,日落时分,露水潮起,秋天的气息和夏天的气息明显不一样了。夏天的气息是激越的、高亢的、热烈的,像一首抒情诗,繁复而复杂。秋天的气息则是低沉的、沉郁的、冷静的,像一阙婉约的宋词,细微而内敛。夏天的黄昏似乎很长很长,像唢呐的声音似乎离你很近,始终围绕着你。秋天的黄昏似乎很短很短,像箫声仿佛离你很远,远得像草原深处的一盏马灯,带着跳动的模糊的光晕,风一吹,轻轻地晃动着。
父亲生前曾说过,人过六十,手硬脚硬,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初还不以为然,其实人过五十,便一年不如一年,老得很快了。如今,只剩下老母亲了。秋风凉了,想起母亲逐渐增多的白发,瘦小的身影,迟缓的动作及举止,自己又不能经常回家看她,隐隐有一丝愧疚感。想替她衰老,却又不可能。
有许多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着并与我们血脉相连,有许多人,我们往往从没想过他们会变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一切都似乎天长地久似的。可是不知不觉,居然很快就变老了,令我们猝不及防。他们的衰老里,有某些我们的不忍心,不太愿意和不太敢正视的东西。
“生命如花,岁月如流。” 许许多多普通而平淡的经历,不管它的故事是有意味的还是无意味的,却都是我们的一生。
“黄昏的雨滴,是谁的心哭泣。”每当听到这句歌词,心里忍不住喟叹:茫茫人海里,知己在哪里。知己就是知音。人可以成为大自然的知音,人和人也能成为知音。比如,俞伯牙与钟子期,管仲与鲍叔牙,陈重与雷义,嵇康与阮籍。人和人之间,隔世也可以成为知音。比如,陶渊明与苏东坡,韩愈与欧阳修,“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晚年漂泊在夔州,咏怀宋玉,杜甫也可以是宋玉的知音。
《诗经》,《全唐诗》,《宋词》,《元曲》中,我一直认为,宋词里的雨水似乎要多些,总是没完没了仿佛下不完似的,尤其是黄昏开始下的雨。每一阙宋词仿佛都被雨淋过,拎起来抖一抖,都能抖下一身雨水。而抖干的宋词,打开后,里面又处处是月亮,溶溶的酽酽的层层叠叠的月亮。
到了南宋,雨下大了,密了,绵了,地上长满了青苔,草木凄凄,人的心头就长满了愁绪“一片春愁待酒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又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无论细雨沾桃花,疏雨滴梧桐,或是聚雨打荷叶,只要不是狂风暴雨,听上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如今在这些之外似乎再笼上一层凄迷了。任你有多少豪情壮志,义薄云天,怕也经不起如此的风雨吹打。雨,尤其是黄昏雨,该是一滴滴湿沥沥的灵魂,在窗外呼唤?!
我一直认为,汉语到了宋词已是风流雅致如火纯清登峰造极的境界了。而戴望舒的《雨巷》,让我徒增一丝忧郁和忧伤,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却让我起了漂泊感和沧桑感。我是个喜静又喜动的人,或者说是个“矛盾”的人。静及思动,动及思静,但动也不怎么动,不可能剧烈的运动,只能走路散步,动的静悄悄的,就像“月移花影上栏杆”似的。
看惯了春花秋月,花开花落,雨停雨聚,潮起潮落。人过五十,许多问题自然而然也就不成问题了。对许多人来说,人生没什么大起大落,但逆境和顺境,往往都经历过,但逆也逆不到哪里去,顺也顺不到哪里去,既不可能惊天,也不可能动地,更不可能泣鬼神。那么,乐就乐在其中,苦就苦中作乐。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总有牵挂,但要懂得放弃,有得,也必有失。人生苦短,一路行来,风吹雨沐,山绕水环,山高水远,往事前尘,不知不觉就老了。
“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几番风雨之后,一地落花,残红点点,原本是毁灭,却似乎成了一种繁华。在这种情境之中,想不惹尘缘,似也不能。那就策马前行,直接踏过去就是了。
风雨催花开,风雨又送花去。风雨似有情,风雨又似无情。如今的黄昏雨下到哪里去了呢?只有记忆里的那场黄昏雨,却再也无法抹去了。
2000年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2004年浙江省第四届青年作家讲习班结业,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衢州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东海》、《江南》、《西湖》、《星火》、《青春》、《芒种》、《当代人》、《四川文学》、《当代小说》、《鸭绿江》、《长江文艺》、《广州文艺》、《短篇小说》、《岁月》、《文学港》、《小说月刊》、《文学报》、《浙江作家》、《散文》、《散文百家》、《散文天地》、《上海诗人》、《诗江南》、《长江诗歌》等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诗歌80余万字,并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短篇小说选粹》、《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精美散文珍藏》、《杂文选刊》、《大家文摘报》、《读者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散文大系》、《读者精品小说》、《新华网散文精选》选载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恍惚的风景》。
中篇小说:《水里的天空》、《恍惚的风景》、《飞翔的瓷器》、《随风而逝》、《温暖与感伤》、《纠缠》等八部。短篇小说《手边的幸福》、《地铁里的爱情》、《秋色撩人》、《青烟》、《夕阳为什么让我如此忧伤》、《麦田上空的乌鸦》、《雨夜》等二十四篇。
散文《只能带你到水边》、《在西部行走》、《场景与记忆》、《我看见风中摇曳的故乡》、《像水花四溅的记忆》、《从故乡出发的旅途》、《雪泥鸿爪的留言》、《草木笺》、《江河笺》、《行旅书》、《忧伤或忧郁的江河》等。
散文集《行旅书》(南京出版传媒集团·南京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