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珍:友情,使我富有 | 品读
陈珍
润林,我这位心比天高、比水洁的青年朋友,人生命运待他虽说不厚,但也不算太薄——他凭着对传道、授业的酷爱,凭着手中技艺的精进和过硬,凭着社会对他特别能提高教学质量的认识定势。是的,他凭着这一超乎常人的资本,被选拔到城里一所重点中学担纲毕业班的把关任务去了。
临行前夜,我为他置酒饯行。那场滂沱豪饮,虽然酒劣菜陋,确也酣畅淋漓,刻骨铭心。
“菜可以剩下,酒,必须喝干!”我说的斩钉截铁。
他对曰:“世上知己难觅,而人生觅一知己足矣。不醉无休,干!”
推杯换盏间,彼此互勉共励。杯杯见底,杯杯可见真性情。我俩好像不是喝酒,而是像为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的合作共赢。
“贤弟不胜酒力,可随意。愚兄一口闷。”
“尊兄岁月不饶人,这杯我替。”
……
“想那命运多舛,路僻风戗的低潮时日,承蒙贤弟古道热肠,不屑仰项高眼向天,也不避染嫌,屈尊关照,排忧解寂。多有亏欠,无以相报。高擎此杯,请君满饮。酒薄义厚,杯浅情深,略表寸心。愚兄这厢有礼了。”我的眼睛有些润湿了。
“明天的路上,人生面陌,形单影只。全新的人际,全新的境遇,必将时常念想仁兄,此刻的小聚最为珍惜。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浮一大白,就此别过。小弟先干为敬!”润林显然激动了,擎杯的手有些许颤抖。
“劝君更尽一杯酒”、“天下谁人不识君”……我怕润林心情沉重,故意诵出几个古人的名句。这场作别的大酒直喝成“和谐局面”。无天无地,也无世界的扶醉而归。翌日清晨,我送润林离去。大树下,秋风走黄叶。润林的摩托车启动了,也启动了我和他的金贵回忆。
那年,听说乡中分来个大学生,教毕业年级的物理、数学课程。大学生摇落山乡学校,真是明珠璀璨,鹤立鸡群。其时我正缘“种种原因”在一所偏远的山村小学受“流放”。蜂箱似的小学校放学后,孤零零只有我一人。我和明月对影成三人。自己给自己打了顿莜面拿糕,正饭后小歇。寂静中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叫我吃惊:叩门而入的是位好生俊俏的后生。飘飘秀发,朗朗一镜,翩翩一身隽永。灵生生脚步弹跳起青春活力,仿佛涂了奶汁的笑容,给人一种嫩生生而又可亲可近感觉,也印证着他的风华正茂。恰到好处的寒暄语后,他必然是腼腆而绵蜜一笑,呈显礼貌、学养和谦冲——赶十里扭秧歌的山路,他来造访我。这便是我们的初识。
润林不烟、不茶、更不酒,只是匆匆拿出一本誊写工整的诗稿要我批评。老实说,当时我是发了不少稿子,都有诗歌、散文、短篇小说。然而,就是直到现在我也还是请教别人改稿子,自己从未敢给别人改过作品。我这个只批改过小学生、初中生作文的人,面对一厚本大学生的诗稿,简直就诚恐承慌,无所适从。又想到我是个常常开罪领导,周围不大有人敢、也不大有人愿意轻易接触的另册人物。便说:“以后再说吧,慢慢你就知道我是个“谁”了。”本意是说让他这个涉世尚浅的年轻人不要与我过从甚密,免得领导不舒服而“另眼相看”。可他只是误会着:“上大学时就在报刊上读您的诗文了,知道您的。”待他明白我的意思后就更坦然着直说“没事的,没什么的”。还开了句十分生趣的玩笑:“即使有什么也没什么!”他的话令我不禁肃然起敬:此君,不仅有男孩子的礼貌和谦恳,更有男子汉的博大和坚定。属于那种做到的不一定说了,但说了的就必然要做到的“可靠青年。”
从此,这位年青人就青枝绿叶的也万紫千红的真诚厚重的走进我的氛围,也走进我的心目中。从此我和这位坐得端、站得直、走得正,外貌风流倜傥,内在宅心忠厚的青年结成“忘年交”——那一年,他22岁,我42岁。
润林的诗质朴而又新潮,其间不乏佳作,也不时就有美丽而哲思的句子彗星般闪出:“目的地其实不远,只在滚动的车轮前,跃动的脚步下”、“蓝天与绿野,结成一双唇页,呡含朝阳的糖。”……还有一首写《酒窝》的纯情小诗令我“过目不忘”:“蓄羞含情,盈盈两杯美酒。酒喝干,再笑再斟满。三笑,醉我——不识归家路。”他的诗我是认真拜读了的,但还是不敢“批评”。只是咂着舌头赞叹,只是鼓着舌头鼓动他寄出、寄出。他只是摇头。如今润林仍在偶尔为诗为文,而且日臻纯熟完善。只是从不发出来,不知为什么。抑或这才是真正的自娱自乐。
斗转星移,人物更替。此后不久我复又回到乡中课书谋饭。这样我和润林可说是望衡对宇,朝夕相处整整十年矣。我们的相互了解日臻全面,我们的友谊也日渐加深。
润林这位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可谓是文理兼修,各科知识涉猎广泛。特别是对历史掌故,社会时事政治了解之丰富。他能将人民解放军十大帅、十大将的简历和战绩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能将《四书五经》、“三纲五常”、“七情六欲”,老子、孔子讲得具体而准确无误。他对文学常识的熟悉程度令人吃惊,那简直包罗万象:古代的凡是《诸子百家》、《先秦散文》、《明清随笔》……现代的诸如金庸之武侠,琼瑶之言情,舒婷顾城之朦胧,王蒙之意识流,还有莫言、贾平凹、余秋雨、铁凝、陈忠实……说起来都是滔滔不绝而头头是道。对古典诗词的精通,更把我慑服也叫我钦佩之至。一次我们读到“朱门酒肉臭”时他独到的诠释和传统注释大相径庭,且耳目一新:“臭,实‘xiù’也。可当气味解,而当香味解更确切,更合理:朱门里飘出酒肉的香味。试想,酒肉臭了还不被远远抛出朱门之外?不过,给学生讲解还是以《教学参考书》为准吧,这有个考试得分的关系。”曹操的《短歌行》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几句,资料里没有找到详细具体的解释。与润林讨论时,他解释:“如果‘月’是曹操自己,那么‘星’便是被操丞相打败或逐渐灭掉的众路诸侯。‘乌鹊’可是南逃的刘备?孙吴可是那‘无枝’之树,怎样?”他的大胆的推理释疑令我拍案惊奇。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城,政治集权中心;镇,军事要冲之地;市,行商买卖之所”……所有这些知识和见解都让我心悦诚服,鼓点般叩击心头。
他的办公桌上玻璃板下压着个像对联的条幅“仁义礼智诚信,马恩列斯毛邓”,人们每每不解,每每问及何意?他每每不答,只是笑,笑出满口的白玉米。是做人的信仰呢,还是人生的道路呢,抑或处事的方针呢?我亦每每苦思,只是想不透,每每困惑。于是,他就给我看一首他新写的诗:“青衣翩翩剪新风,朗朗一镜书生。朦胧岁月爱朦胧,畅酣淋漓间,几忘食废寝。黄卷旧北岛顾城,青灯读老舒婷。春红秋紫转法轮,季候已分明,诗草何处荣。”噢——犹如拨云见日,我豁然开朗,顿然悟醒:每一枚浪漫诗意的翅膀,终究要脚踏实地的走在人生的轨迹上啊!润林,他是在感叹学诗无成,而被生活困累吧?真可谓“诗书误我一生荣达”矣!
润林,我的这位过从甚密的青年朋友,治学严谨,为文深刻,做人却是清澈见底,透明度极强。他不怎么爱唱歌,但那时十分崇拜杨钰莹。可称得上杨歌星的追星族或热粉吧,动辄就来一句“让我亲亲告诉你”,或“我不想知道我自己”。有次我逗他:“还是倾慕杨钰莹的年轻美貌吧?”他便张出一双天真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我,与我作一回唐诗般工整的对视,然后脸一红,辩驳:“老师不也喜欢民歌天后宋祖英的歌曲吗!”。浅浅的内心世界裸露无遗……
“留步吧,送君千里终须别。仁兄,再见——”
“后会有期,不说也罢。朋友相交,有别有送已是难能可贵的了”
相视良久,突然相互沉甸甸地道的一声“珍重!”俄顷,在我招手致意间,他的火红摩托火狐般闪出——身后是一条阳光大道,眼前的路想必更加康张阔硕。
朋友别去了,但留下友情,留下经典往事,留下智识与启迪。所有这些,都让我富有和厚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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