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出场】| 杜茂昌:缺口

缺  口
杜茂昌作品:缺口
每日一茷:
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劳。
                                   ——东野圭吾
我的主人叫连小刚。除了周六周日,连小刚剩下的时候都会背着我去学校。我的肚子里装着语文、数学、政治、英语、物理、历史、地理等一大堆课本,以及与之对应的各种练习册和作业本,当然,少不了一个用旧了的文具盒,文具盒里有圆珠笔、钢笔、铅笔、小刀、直尺、圆规、三角板,还有半块连小刚从小学时就一直用却怎么也用不完的黑不溜秋的橡皮。连小刚把我背在他的后背,我死沉死沉的,压得他喘着粗气,弯着脊背,像个颓废的老头一样。我这个时候很有些心疼连小刚,感到他小小年纪,不该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我恨不得自己有双翅膀,能够带着连小刚飞起来,或者,自己有股向上的浮力也好,多少减轻一下他的担子才是。连小刚却并不这样认为,还没等我想好,他已经看见了他的同学,一溜小跑撵了上去,颠得我在他的背上左右来回晃荡着。连小刚根本就没把我和我的想法当回事。
好了,说了这么多,大家也看出来了吧,没错,我便是连小刚的书包。连小刚小学三年级之前,我根本还不认识他,我静悄悄地躺在商店的柜台上,身披一件塑料包装的外衣,每天有无数的人无数的眼睛盯过我,可能连小刚也瞅过我几眼吧,但我的塑料外衣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仍然没有人将我买回去。直到连小刚生日时,连小刚的妈妈才把我买下来,当生日礼物送给了连小刚。
连小刚别提多兴奋了,立马把我捧在手里,拆了我的塑料外衣,将我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小刚抓住我的两条胳膊,抡起来在空中让我翻了身,他的两条胳膊与我的胳膊交叉着互相挽在一起。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主人,再不用躺在冰凉的柜台上,我能感受到主人的体温,一时情不能自控,我用我的胳膊紧紧地抱着他,久久不愿放手。连小刚背着我在家里面上蹿下跳了好一阵子,还不忘跑到街面上,找他的小伙伴们一一显摆显摆,我很享受地趴在他的肩头,转眼与他的快乐融为一体。后来,连小刚将我从他的身上解了下来,他要完成新旧书包的交接,把旧书包里的物件一股脑倒了出来,又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放到我的体内。我高昂着头,有些鄙夷地看着他的旧书包,那个家伙灰头土脸的,又老又丑,哪里比得了我光鲜亮丽。我知道,那旧书包是连小刚的奶奶用一些废旧布料缝制的,为了好看,他奶奶还用红黄蓝绿好几种颜色的布料裁剪成一块一块的菱形图案,可再怎么样搭配,也比不得我啊,那时候,北京亚运会刚刚过去没多久,我的身上可是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盼盼”呢,“盼盼”的旁边,还印着亚运会的会徽,红太阳下面是绿色的长城。我终于像“盼盼”一样,盼来了我的新生,我的使命就是陪着我的主人——连小刚,一块去上学,一块去读书。
奇怪的是,我跟了连小刚之后,却再也没有见过连小刚的妈妈。上学的路上,或者是课间的教室,偶尔能在背地里听到同学们的议论,有的说他妈妈生病死掉了,有的说他爸爸妈妈离婚了,还有的说他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说什么样的都有,搞得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我也很想问问连小刚,连小刚却比我还心急,当着我的面,他已两次问过他爸爸关于他妈妈的下落。头一次,他爸爸还支吾着,说,小孩子家的,大人的事你别管,只管安心写你的作业。再一次,他爸爸有些恼火,说,以后别再问了,她死了。看着爸爸凌厉的眼神,还有凶狠的语气,连小刚果真闭了嘴,不敢再问。过了好大一会,连小刚的爸爸平复了心绪,又跟连小刚说,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要不然你就只能跟你爹一样,一辈子当个底层工人,这个道理你懂吗?连小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没有继续追问他爸爸,我也只好装糊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消磨着。
连小刚跟随爸爸在厂里的子弟小学读书,至于他爸爸嘴里说的什么大学了,工作了,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虚无缥缈,遥不可及。不过,老师讲得课程倒是很容易接受,连小刚几乎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每次考完试,老师发奖状,总有连小刚的。连小刚特别珍惜这些荣誉,从来不折叠奖状,从老师手里接过来,仔细端详好一阵子,才肯交到我的手里。我替他平平整整地保存着,安安全全地带回家。回到家里,连小刚趁他爸爸还未下班,会把奖状贴在墙上,那面墙因为大大小小各种奖状的映衬,显得生机勃勃,一张一张紧紧相连,如同鲜花盛开的苗圃地。连小刚看着又一张奖状绽放成花朵,灿烂地笑了起来。尽管连小刚有时候羞于向他爸爸表达什么,可他爸爸也不是瞎子,回家后总能看到墙上出现的变化,自然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我跟着连小刚一路上学放学,不知不觉他已经小学毕业升了初中。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不在一块,小学离家比较近,几分钟就能回去;中学呢,单纯地从地图上看与家里两点之间的直线距离也没多远,偏偏学校大门是朝另一个方向开的,出了校门背道而驰,还得绕着好几条街转一个大大的“口”字才能回到家,无端地要浪费好多时间。
连小刚升上初中后,据我暗中观察,他的身体和脾性均发生了很多改变。先说身体吧,脖子中间长出了坚硬的喉结,说话的腔调变得雄浑起来,嘴唇上和下巴尖破土而出冒出许多柔软的胡须,个头也在一寸一寸控制不住地攀升。再说性情,连小刚小时候孤僻惯了,话本不多,现在就更少了,尤其是和他爸爸之间,原来言听计从还顺着他爸爸的意思,这会却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和爸爸意见相左时,还会莫名地顶上爸爸一句,弄得他爸爸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样回答。连小刚和爸爸生了气,当然拿爸爸没办法,只能是朝我身上来撒气,关上房门,从我这里拿书取笔,重手重脚的,再没有最初的那种友善与爱护,赌气般在我的身上拉拽、撕扯、拍打,直把我搞得遍体鳞伤。我顾影自怜,暗自伤神,肚子下面的四个角边磨得泛了白,身上印着的“盼盼”丢了一只眼睛变成了“独眼龙”,肚子上的拉锁头也缺了半个角。这哪里还是我原来的模样,但我确实无能为力,每天跟着连小刚,木偶一般任其摆布。
那个时候,初中学生想要升学,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读高中再上大学或是大专,一种是初中直接报考中专。上中专的好处是周期短、见效快,毕业后即能分配工作。不过,中专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考上的,必须是班里学习拔尖的学生才有机会考上,相比而言,一个好中专生要比一个普通高中生的成绩含金量高出许多。连小刚的爸爸思想上有些动摇,觉得叫连小刚念个中专好像也是一条较为理想的出路,起码他们这样的家庭承担得起,起码中专毕业参加工作不发愁。有了这样的想法,爸爸好多次当着连小刚的面,灌输着他给连小刚设计的人生方向。连小刚心里却不以为然,爸爸说的时候他总是内心抵触,甚至是厌烦的,要么是不吭气,要么是小声嘀咕,有一次爸爸刚说完,他砸着嘴说了一句,上个中专有什么好的?你喜欢你去上啊!声音很低,爸爸是不会听到的,可还是被一旁的我无意听到了,我感觉,连小刚的叛逆情绪和他的个头一样在悄悄滋长。
这天,放了学,连小刚手里提着我,和同学们出了教室,一块往校门口那边走。刚走了没几步,身后有条胳膊拽了连小刚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好朋友赵大鹏。赵大鹏诡秘一笑,说,你跟我来啊。连小刚问,去哪?赵大鹏一招手,说,你来了便知道。连小刚不疑有他,跟着赵大鹏走了过来。赵大鹏带着连小刚脱离放学出校的大部队,径直往学校操场那边走去。
在学校里,连小刚和赵大鹏是耍得比较好的铁哥们,两人从小学就在一个班,虽说赵大鹏学习不怎么样,但人很仗义。有一次班里要交五元的资料费,连小刚忘了跟爸爸说,同学们都交齐了,只差他一个人,把他急得不行,还是赵大鹏慷慨地先借给他,解了他的困境;还有一次,连小刚体育课时和别的班两个男生玩,玩着玩着玩恼了,那两人推搡起他来,关键时刻,又是赵大鹏出面,带了一帮男生替他出头,那两人瞬间老实了,不敢再欺负连小刚。所以,连小刚愿意和赵大鹏一块玩,玩得久了,关系自是非比寻常。赵大鹏把连小刚带到操场,顺着坑洼不平的跑道走到操场尽头,赵大鹏指了指操场边上红砖砌起的围墙,说,你看!连小刚抬头一看,发现两米多高的围墙竟然有一处从上而下开了一个口子,掉了好多砖,也不知是自然事故还是人为破坏,豁口在长长的围墙中十分显眼,倒像是半大孩子换牙时丢了大门牙张开的嘴巴。
连小刚惊呼,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赵大鹏说,从这里翻过去,回家很近,就看你敢不敢翻。连小刚还在犹豫,赵大鹏说,你看我的。说时,赵大鹏将他的书包解了下来,撂在地上,连小刚学着样子也把我放了下来。只见赵大鹏伸手攀在残缺围墙的边上,胳膊一用力,两只脚交替蹬着墙,身体离地迅速爬到了围墙上面。赵大鹏爬墙的时候,残墙上裸露出的泥渣纷纷掉落,半块砖头也“扑通”一声栽到了墙外。我和赵大鹏的书包躺在地上,忍受着泥渣如雨般覆在我们的身上,却无力抵抗。赵大鹏两只脚墙里一只墙外一只,得意地骑在墙上,对连小刚说,还愣着干啥,书包接上来啊。连小刚把两个书包拾起来,递给赵大鹏,赵大鹏接在手中,想也没想,顺手抛到墙外。我和赵大鹏的书包体验了一把过山车的感觉,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我不知道那哥们疼不疼,我自己竟是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咬着牙一动不动硬扛着。赵大鹏把墙里的那条腿划了个优美的弧度,甩到墙外,一下子蹦到地上,隔着墙对连小刚喊,你快过来啊!连小刚学着赵大鹏的样子,奋力翻越围墙,跳在墙外。
我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连小刚从地方捡起我来,同赵大鹏相跟着往前走。果然,跨过这堵围墙,朝左而行,是一条林荫的小路,路边树木葱茏,杂草繁茂,在我一路好奇的目光之下,没几分钟便回到了家,确实要比走校门口的大路便捷许多。连小刚得了利,笑嘻嘻地对赵大鹏说,厉害,还是你厉害!赵大鹏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地说,人嘛,总得有点探索精神才对。自此,两人尝到了甜头,上下学经常翻墙而行,对这条捷径渐渐有了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
然而,回家路上节省出来的时间,好像也闲得发慌,毕竟是两个爱闹腾的初中学生,精力旺盛,时间富裕了都不知该干些什么。一日放学,两人从墙上蹦下来,赵大鹏说,还早呢,要不咱往那边看看去。连小刚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四处溜溜不碍事,点头算是同意了。我和赵大鹏的书包做不了主,只得跟着他们到处瞎跑。围墙外往右去,穿过那片小树林,有一条铁路霸气地躺在眼前,蜿蜒着与马路纵横交错,那里便是厂子与乡村的城乡结合部,过了铁路与马路的交叉口,顺着马路再走一段,能瞧见一个挺热闹的集贸市场,里面卖肉的卖菜的卖水果的卖粮油副食的啥都有,吆喝声争辩声戏谑声讨价还价声各种声音充斥耳膜。连小刚与赵大鹏无所事事,在市场里闲逛起来,他们的眼里满是新奇,终于逃离了学校的沉闷与枯燥,市场上呈现出来的世态要比课堂上的内容精彩多了,一路看一路听,市场小天地折射泱泱大世界,不由得让他们痴迷,让他们流连。
市场尽头的一角,开着一家录像厅。录像厅门口竖着一张广告牌,广告牌上用粉笔写着今天上映的几部录像片名,每部片名的下面还对应写着领衔主演:刘德华、梁朝伟、关之琳、张曼玉之类的姓名。站在门口,隐约听得到录像里轰轰隆隆打打杀杀的声浪,港产录像对赵大鹏和连小刚来说具有很大的诱惑。赵大鹏说,还早呢,要不咱进去看会录像。连小刚说,好啊。两人寻见老板问多少钱。老板瞥了他俩一眼,说,一个人一块,不清场。赵大鹏从身上摸出一块钱,央求着跟老板说,我俩是学生,就瞧一会,能不能两个人出一块钱?老板收了钱,一摆手算是同意,示意他俩进去。
我跟随连小刚进了录像厅,刚进录像厅,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啥都瞧不清,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借着屏幕上的亮光,我把录像厅里的情况看了一遍。录像厅前后左右四面墙,只有一道门,这门一关上马上被堵了个严严实实,里面摆放着七八排的长椅,前面几排歪七扭八坐着一些人,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附近几家厂子的外来打工人员,有的嘴里衔着烟,有的手里夹着烟,烟头在黑暗的环境里特别显眼,一明一灭闪着红色的亮点,烟气升腾与录像投射出的光束交汇一处,直搞得满录像厅烟熏火燎烟雾缭绕。赵大鹏与连小刚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刚坐下,便被呛得咳嗽起来,好半天才适应。一开始,后排座人少,连小刚还把我客气地放在座椅上,后来,接二连三又进来了一些人,前面没空位,都来后面挤,连小刚也不管脏不脏干脆把我扔在了地上。污浊的空气,昏暗的视线,我躺在地上叫苦不迭。前排有人喝啤酒,半瓶啤酒竖在那不知被谁碰了一脚,啤酒瓶倒了啤酒洒了一地,地上的啤酒顺势像一条蚯蚓向我这边爬来,我和蚯蚓之间还有一块早先别人吐的快要干了的痰,蚯蚓先是慢慢吞噬着痰迹,之后吸附着边上的灰尘,不动声色朝我移过来。我恶心的赶紧闭上双眼,用两只胳膊奋力抵挡蚯蚓的入侵,哪还有心思关注录像里到底演的是什么,只求这趟糟心的行程快点结束。
没头没脑看热闹,赵大鹏和连小刚从半路上瞧完了一部录像。赵大鹏意犹未尽还想接着看,连小刚提醒说,要不咱走吧,不早了,改天再来看。赵大鹏说,再看几分钟,就看个开头。连小刚只好坐下来陪赵大鹏。看了几分钟,赵大鹏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连小刚又拽他,赵大鹏这才怏怏不乐起身出来,刚出录像厅的门,赵大鹏埋怨连小刚,说,你真扫兴,看得正起劲呢。连小刚说,好了,回家还有作业呢,今天先看到这里吧,改天再来看,改天我请你看。赵大鹏露出笑意,说,好吧,一言为定,下次你掏钱。
不出所料,在录像厅耽误了时间,回家便照往常迟了许多。连小刚的爸爸已经做好了饭,问连小刚今天咋回来怎么迟?连小刚心虚,但还是不敢说实话,支吾着说是老师拖堂,他爸爸深信不疑,招呼他抓紧吃饭。我本欲向他爸爸申辩几句,奈何有心无口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小刚在撒谎在说瞎话,在误入的歧途上越走越偏,越走越远。
连小刚暗自庆幸他爸爸并没有发觉他的谎言,因而更加胆大与猖狂。同赵大鹏两个人虽只看过一回录像,却也仿佛上了瘾一般,相约着经常要光顾那家录像厅,有时候是放了学,有时候是上着体育课借机溜掉,有时候则是直接逃学泡在那里。连小刚一门心思去录像厅,干其它事情自然是马马虎虎,魂不守舍,与我早没了那种紧密无间的关系,有时候带我去,有时候不带我去,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把我丢在了哪里。显然,我成了影响他自由活动的一块包袱、一个累赘、一道障碍,他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有一回,连小刚和赵大鹏旷课去了录像厅,为了演足放学就能回家的戏份,连小刚还是带着我进了录像厅。我又一次皱着眉头跟了进去,被迫地适应那里脏乱的氛围。连小刚和赵大鹏成了录像厅的常客,光亮幽暗,烟雾笼罩,这些丝毫不会阻碍他们的兴致,他们嘻嘻哈哈地找了位置坐下,连小刚顺手把我抛在地上。我在地上,透过人墙的缝隙,使劲向前探着脖子,借助录像传出的声音,想看看屏幕上到底播放的是什么,竟能如此勾住他们的魂?演完一部,连小刚和赵大鹏乐呵呵的,瞧得喜笑颜开忘乎所以,我如凿壁偷光一般努力,却还是管中窥豹对剧情不甚了解。又演完一部,连小刚和赵大鹏情趣高涨,瞧得龇牙咧嘴乐不思蜀,我却是隔岸观火般无助,支离破碎的偷瞄对情节仍旧一知半解。第三部演完,前面的人起哄,朝老板吼,来点带颜色的!老板心领神会,将大门紧锁,笑着说,就演几分钟啊!说时,屏幕换转,里面出来几个赤身裸体的男女,不知道在干着什么勾当,声音倒是取消了,安安静静的,一点响动也没有,众人屏住呼吸仔细观望。连小刚和赵大鹏为此还踮起脚跟,仰着脖子,目不转睛地去看。我隔着重重人影,偷窥几眼,只看到一堆横肉,裸露的胳膊、胸脯和后背,还有交织的大腿、光滑的屁股……,羞得我急忙闭上了眼睛。
几天之后,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学校操场的围墙缺口处彻底坍塌,残砖碎片软塌塌地摊了一地。原先属于连小刚和赵大鹏的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墙面豁然开了一个口子,很多人当然会注意到,迈过残墙抄近路回家的人顿时多了起来。校长得知这一情况,觉得再这样下去那面墙难免会整体倒掉,既搅乱了正常的出入秩序,也存在很大的安全风险,于是向厂领导打了报告,列了计划,批了资金,找来一家施工队,在围墙那里拉起一张警戒网,要对围墙实施改造。连小刚和赵大鹏再翻围墙去录像厅遇到了困难,只得乖乖地从校门口那条路走,走的时候,他们慌慌张张,健步如飞。
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没过多久,连小刚和赵大鹏逃学看录像的事情还是暴露了。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召开家长会,看到连小刚的考试分数后,连小刚的爸爸傻眼了。家长会后,班主任老师专门留下他爸爸,坦诚地说,连小刚的成绩近来急转直下,你这当家长的可得引起重视啊,据有的老师反映,他上课老是走神,还有的课程他居然旷课不来上,这可怎么行,本来是棵学习的好苗子,千万不可荒废了。连小刚的爸爸疑惑不解,心想孩子不是说在学校补课嘛,怎么越补越差劲,看来一定是这小子耍鬼瞎说呢,心里这样想,可嘴上不便说出来,只好笑着回复老师,说,老师辛苦了,我回去必定严加管教。老师说,是该严加管教了,同学们反映,他和赵大鹏最近走得很近,个人不学习也就罢了,他和赵大鹏两个人还常常在课上课下骚扰女同学,这可成何体统?好的不学,尽学些流氓做派。连小刚的爸爸脸上挂不住了,心里对连小刚恨得一疙瘩劲,你小子不学个好,丢人都丢学校了,看我回去怎么样收拾你?连小刚的爸爸心里一团糟,都不知道是怎么样逃离学校的。回到家里,逮住连小刚即厉声质问。连小刚心中有愧,半举着我至胸前,想让我给他做掩护当挡箭牌。连小刚的爸爸不吃这一套,一巴掌便将我打翻在地,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忍着他们双方的辱,负着满书包的重,目睹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对抗。
我看到,刚开始的时候,无论爸爸怎么样训斥,连小刚都低着头,以沉默来回应。他爸爸急了,找来一条皮带,喝令他跪下,要在他背上抽打。连小刚死扛着不跪,他爸爸朝着他的小腿肚踹了一下,他便不由自主屈下了膝,他爸爸问他,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啊,不上课往哪里跑,还有成天和那个赵大鹏鬼混什么?连小刚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他爸爸的皮带毫不留情,在空中舞了一圈沉沉地落了下来,击打在他的脊背。连小刚“啊”了一声,痛苦地呻吟着,皮带马不停蹄地落着,他额头豆大的汗珠踊跃而出,排列成阵。我一下子替连小刚感到心痛,他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如果我能替他的话,我倒甘愿替他,反正我皮糙肉厚的,只是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连小刚受一些惩戒的,要不然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学习,去向以前一样亲近我呢?想想这段时间连小刚的荒唐,我也是有责任的,我没有规劝他,我没有阻拦他,在他想往录像厅拐的时候,我没有用我的双手拼死拽住他。连小刚的爸爸停了手,又问他,你到底说不说?连小刚还想回避,默不作声。他爸爸又扬起了皮带。连小刚到底是个孩子,在皮带悬起将落时,终于妥协了,开口说话,跟他爸爸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爸爸听了后十分愤怒,举着皮带又狠狠打了他几下,边打边训,我叫你再瞎跑!我叫你再不好好念书!小树不剪不成材,我还治不住你个兔崽子了!打得连小刚嗷嗷直叫。他爸爸最后问他,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逃学了?还敢不敢再去录像厅了?连小刚使劲咬牙,哭着说,不敢了!他爸爸停了手,转过身去不看连小刚。我瞧见,他爸爸背对着连小刚,虽紧攥拳头,眼眶里却有些湿润,喉头呼呼作响带着几许哽咽,这表情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满腔怨气,也有舐犊情深的一丝爱怜。只不过,连小刚与他爸爸背身相对,他并没机会看到这一幕。
一个多月后,学校操场围墙改造工程结束,原来的砖制围墙全部推倒,换成了镂空的金属栏杆,一根一根的铁杆涂了黑漆,尖口朝上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手挽着手仿佛站岗的哨兵一般。因为透明的缘故,操场外的景色一目了然,便不再有什么神秘感,但栏杆又细又长,又光又滑,除了底部和上部有一处横杆连接外,再无可攀附的受力点,同学们若想逾越过去当真不是一件易事。
连小刚这段时间的表现规矩多了,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按时完成作业。他爸爸看得他更紧,不让他玩,不让他偷懒,不让他和赵大鹏在一起。
有一晚,连小刚的作业特别多,写到大半夜才勉强完成,收拾停当昏昏睡去。第二天早上,困乏得睡过头了。他爸爸叫他起床时,都有些迟了,他一看表,不敢耽搁,早饭也顾不得吃,愣愣怔怔匆匆忙忙往学校跑。连小刚走了好大一会,连小刚的爸爸无意回头,瞥见我还静悄悄地卧在家里,这还了得,上战场枪都不带?情急之下,他爸爸拿起我就追了出来,可大街上哪里还有连小刚的身影?
连小刚的爸爸定了定神,想起连小刚曾说过操场有近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提着我火速奔向操场,要给连小刚送书包。到了操场的栏杆跟前,连小刚的爸爸叹了口气,栏杆两米多高攀登不易,每根栏杆与每根栏杆之间的空隙约有六寸,若是将我凌空抛进去他于心不忍恐摔得我散了架,若是将我横着塞肯定是进不去,若是竖着塞怕也有难度,我肚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厚厚的十分臃肿,除非先取出一部分来塞,塞过去之后再装进来,可这工作量不小,关键是偌大个操场空无一人,塞过去之后谁来装呢,又让谁转交给连小刚呢?连小刚的爸爸急得来回踱步,只盼着对面的操场能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走着走着,连小刚的爸爸忽面露喜色,他注意到,一根栏杆竟然被人生生地扯向一旁,弯曲着向另一根栏杆靠过去,最宽处一下子闪出约有一尺的空当来,他欣喜着,借着这处缺口将我小心翼翼地递到对面,然后,他钻了进来,也想踏足操场给连小刚亲自送书包。但是,连小刚的爸爸太胖了,他没有想到两根栏杆会卡住他,他往里挤,栏杆似钳爪把控住他,令他动弹不得,他往外抽身,钳爪的力量有增无减,让他僵立原地,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这个时候,操场上还是没有一个人,空旷而安静。我仰头一看,连小刚的爸爸仍在挣扎,进退不得。
作者简介:杜茂昌,1979年7月出生,山西省长子县人,现山西潞安集团漳村矿安监处供职,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阳光》《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获第七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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